东北,某偏僻铁路支线附近
六月初,清晨
天刚蒙蒙亮,林子里的湿气重得像能拧出水。
石头趴在冰冷的铁轨路基斜坡下,身子底下是半湿的腐叶和硌人的碎石子。他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延伸进晨雾的铁轨。
六月的东北林子,绿是绿了,但还带着点嫩劲儿。白桦树的叶子刚舒展开,巴掌大小,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晃。
远处,高大的红松黑黢黢一片,沉默地立着。空气里有股泥土和腐烂枝叶的味儿,还有点凉飕飕的。
他在这儿趴了小半宿了。
昨天猴子冒死摸回来的消息,准!鬼子一条重要的支线,专运从山里林场砍下来的上好原木,还有从矿上扒拉出来的矿石,运到南边大站,再装上火车,变成枪炮子弹打中国人。
石头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救国军派他们钻到这冰窟窿似的敌后来,不是光趴着看热闹的!得整出点响动!让鬼子知道,这疙瘩还有不怕死的爷们儿!
目标就在前面不到两百米:一个铁路弯道。铁轨在这儿扭了一下,路基外侧是个陡坡,下面就是烂泥塘子。
炸这儿,效果最好!火车一歪,就算不翻,也得瘫那儿半天,够小鬼子喝一壶的。
他小心地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家伙什儿。
不是啥高级货,就是几管“绥远造”的高爆硝铵炸药,配上雷管和导火索。
威力比不上洋人的tNt,但掀翻一段铁轨,足够了。导火索裁得短,点着了就得玩命跑,不然自己也得搭进去。
时间一点点爬。露水浸透了石头的粗布褂子,冰凉地贴在皮肉上。
他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小幅度地活动下冻得发麻的手指头。耳朵竖得老高,听着林子里的动静——鸟叫,虫鸣,风吹树叶的哗啦声。
还好,没狗叫,没鬼子皮靴踩地的咔咔声。
太阳终于从东边林梢冒了点头,金红的光刺破薄雾,照在冰冷的铁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就在这时,石头耳朵贴着的路基,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来了!
他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赶紧把嘴里的草茎吐掉,屏住呼吸,把身子又往路基下的阴影里缩了缩。
震动越来越清晰,地面开始微微颤抖。紧接着,低沉有力的“哐当、哐当”声由远及近,像一头钢铁巨兽在喘息。
石头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晨雾被搅动,一列长长的火车冲破雾气,狰狞地出现在视野里。
车头喷吐着浓黑的煤烟,后面拖着的不是客车厢,全是盖着厚厚帆布的闷罐车皮,还有几节平板车上,用粗大的铁链牢牢捆着一根根巨大的原木,树皮都没剥干净。
“妈的,全是好东西!”
石头心里骂了一句,眼睛却死死盯着火车头后面第三节平板车的位置——那是他计算好的爆破点。
火车呼啸着冲进弯道,巨大的惯性让沉重的车身微微向外甩。
就是现在!
石头像只被惊起的兔子,猛地从路基斜坡下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蹿上了铁轨。
冰凉的铁轨硌着脚底板,他根本顾不上。手里早就攥着的火柴盒,被他粗糙的手指头飞快地擦亮。
嗤啦!橘黄的小火苗跳了出来,在微凉的晨风中摇曳。
他半跪在枕木上,一把扯掉炸药包上油纸的一角,露出导火索的捻子。那捻子裁得只有小拇指那么长,嗤嗤冒着青烟,燃烧得飞快!
“操!”
石头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炸药包塞进第三节平板车下方两根枕木中间的空隙里。塞得死死的!
导火索的青烟瞬间就被火车卷起的狂风扯散,但燃烧的火星子却像催命符一样,刺啦刺啦地往前蹿!
“跑!”石头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他转身就往路基下跳,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扎进旁边茂密的灌木丛里,头也不敢回。
砰!砰!砰!
他刚扑进林子,身后就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嗖嗖”地钻进他身边的树干和泥土里,打得木屑和土块乱飞。
被发现了!火车上有押运的鬼子兵!
石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肺里火烧火燎。
他像头被狼撵的狍子,在林子里发足狂奔。树枝抽打在脸上、胳膊上,划出血道子也浑然不觉。身后的枪声还在零星地响着,但距离似乎远了一点。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大地肚子里发出的怒吼,猛地从身后炸开!那声音比打雷还响十倍!震得石头耳朵嗡嗡直鸣,脚下的大地都狠狠抖了三抖!
一股巨大的气浪从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直接掀了个跟头,一头栽进一片湿漉漉的塔头甸子里(东北沼泽地常见的一种草墩子)。腥臭的泥水糊了他一脸。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回头望去。
只见弯道那里腾起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黑烟和泥土的蘑菇云!
那列钢铁巨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第三节平板车连同上面捆着的巨大原木,在爆炸的火光中猛地向上跳了一下,然后整个儿歪倒,重重地砸在路基外侧的陡坡上!后面的车厢在巨大的惯性下,像喝醉了酒一样,互相猛烈地撞击、挤压、脱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车厢倾覆的轰隆声混杂在一起,盖过了鬼子的叫骂和零星的枪声。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扭曲的铁轨,翻倒的车厢,散落一地的巨大原木和矿石,还有隐约可见的鬼子兵慌乱跑动的身影……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石头咧开嘴,一股带着泥腥味儿的快意直冲脑门。虽然狼狈,但值了!他不敢停留,鬼子的大部队很快就会像蝗虫一样扑过来。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更深的林子,朝着预定的汇合点——那个废弃的炭窑,玩命跑去。得赶紧告诉铁柱他们!
废弃炭窑,“林海”小队临时营地
铁柱正用一块磨刀石,仔细地打磨他那把缴获的鬼子三八大盖的刺刀。
炭窑里光线昏暗,只有洞口透进来一点天光。
青禾在角落里清点着所剩无几的药品,猴子则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轰隆隆……!
沉闷的巨响隐隐传来,地面似乎都感觉到了震动。
窑洞里的三个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洞口方向。
“打雷?”猴子疑惑地问,但六月初的东北,闷雷很少见。
铁柱放下刺刀,侧耳细听,脸色凝重:“不像……方向……是铁路那边!”
青禾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石头……”
话音未落,炭窑入口的伪装灌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一个浑身泥水、喘得像破风箱一样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石头!
“石…石头哥!”
猴子惊叫一声,赶紧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石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泥浆,衣服被刮得破烂不堪,胳膊上还有几道血口子。他指着外面,想说话,却呛得直咳嗽。
铁柱一步跨过来,把水壶塞到他嘴边:“别急!喘匀了气再说!咋回事?”
石头猛灌了几口水,总算把气顺过来了,眼睛亮得吓人,声音嘶哑却带着压不住的兴奋:“炸…炸了!鬼子的军列!弯道那儿……我塞了炸药……轰隆一声!全他娘歪下去了!木头、矿石……撒了一地!过瘾!”
“真成了?!”猴子激动地蹦了起来,一拳捶在泥墙上,“石头哥!牛逼啊!”
青禾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赶紧找出纱布和药水准备给石头处理伤口。
铁柱脸上也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他蹲下来,盯着石头:“动静太大了!鬼子肯定疯了!有没有尾巴跟来?路上干净吗?”
石头摇摇头,又点点头:“开枪了…火车上鬼子打的…没打着!我钻林子跑回来的…绕了老大一圈,应该…应该甩掉了。”
他喘着粗气补充,“就是…就是跑太急,电台…电台盒子好像磕了一下,不知道坏没坏……”
铁柱的心猛地一沉。电台是他们和绥远联系的命根子!他立刻看向放在角落那个裹着油布的木头盒子。猴子也赶紧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那个笨重的电台静静地躺着。猴子仔细检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柱哥…天线接口这里…好像裂了…旋钮也松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呼出去……”
炭窑里刚刚燃起的兴奋劲儿,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凉了大半。
铁柱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炸了鬼子军列,是出了口恶气,捅了马蜂窝。
可电台坏了,等于断了和家里的联系,也意味着他们在这茫茫林海雪原里,彻底成了聋子瞎子!
鬼子的报复,马上就会像狂风暴雨一样砸下来。
“收拾东西!”铁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地方不能待了!鬼子掘地三尺也会把这片林子翻个遍!电台先收好,路上再想办法!猴子,你前面探路,往老林子深处走!青禾,帮石头处理下伤口,动作快!我们马上转移!”
炭窑里的气氛瞬间绷紧。刚刚的兴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祸临头的紧迫感。猴子麻利地收起电台,重新裹好。
青禾快速而小心地用碘酒给石头胳膊上的伤口消毒,疼得石头龇牙咧嘴,但硬是没吭一声。
铁柱站在炭窑口,警惕地向外张望。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尖锐的哨子声,还有狗吠?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
六月初的林子,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斑驳地洒下来,本该是生机勃勃,此刻却充满了无形的杀机。
炸药的闷雷响了,但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