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后,果有两人冲朱标垂手躬身,沉沉拜道。
“监察一地,责任重大。”
“臣等恐难当此任。”
“嗯。”
朱标面容温和冲二人点了点头,随即二人便也悻悻离开了谨身殿。
即便他们也知道此时离去,注定会在朱标心中留下不堪大用的印象。
哪怕他们二人心中也有一瞬间打算咬咬牙,索性真的前往地方待上十年八年。
可是于地方开设御史台下属府衙,并无前例,说他们前途未卜也毫不夸张。
毕竟多少地方官员都是挤破了脑袋,想要留任京城。他们自然不愿因看不到的前程,白白搭进去十年光景。
更何况在地方上设置御史台下属衙门,必然是要他们只身一人面对一省一地的所有官员。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
所以哪怕知道今日就此离去几乎断送了他们的仕途,可他们也难以舍弃在京的家人,前往前途未卜并且凶险异常的地方。
“你五人可打定主意,要随秦王三人就藩?”
“臣等承陛下隆恩,自当效死!”
“好!”
朱标毫不掩饰对眼前五人的欣赏,出声赞许道:“有一事你等大可放心,秦王三人就藩以后,若封地无碍,朕自会再召他们回京。”
“所以你等几人也不用担心御史台下属衙门设在藩王府邸,你等几人便不需有成为藩王近臣的顾虑。”
几人闻言不由眼前一亮。
方才他们的确有这份担忧,毕竟长久待在藩王府邸,朝中官员必会以藩王幕僚轻贱他们。
从朝廷京官成为藩王幕僚,这也着实有些自降身份。
“可是陛下!”
其中一人清瘦文人眼眸微转,恭敬问道:“倘若几位王爷就此离开封地,我等几人单独留在地方,怕是地方官员或有轻视之意。”
那人喉咙蠕动,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重新咽了回去。
而看到此人说完,其他几人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
朱标自然明白他们几人的顾虑。
若是朱樉他们不在封地给他们撑腰,但凡他们查到地方上那些贪官的罪证,那些官员铤而走险,取了他们的性命也未尝可知。
“而且.....”
“我等只有五人,纵然加上铁中丞。西安、太原、北平三地也只能每地派去两人。”
“仅两人便要监察一身官员是否清廉,未免.....未免人手不足。”
“铁铉留京,不同你们五人前往地方。”
“这.....”
待朱标声音落下,本就觉得人手不足的几人,此时愈发担忧了起来。
也是此时。
朱标坐于众人跟前,温声宽慰道:“人手一事,待半月后科举落罢,朕自会给你们解决。”
“至于方才所言秦王等人离开封地,你等无所依仗,被地方官员轻视.....”
朱标轻笑一声,玩味说道:“你等五人奉朕圣谕前往地方,代朕监察地方官员,那些官员自然不敢轻视。”
“况且!”不等几人出声,朱标紧跟着道:“况且若封地无事,秦王三人返回京城,可亲王三卫却仍留在封地护卫王府。”
“有这一千五百人马在,除非当地驻军造反,否则无人能伤你几人。”
和大明中期不同,此时地方上军权还掌控在武将手中,臬台刑名不过只是主管典狱。
说白了,大明的军权都在朝廷手中。
一千五百名藩王护卫莫说不惧贪官佞臣的鱼死网破,即便中小规模的万人民乱都能镇压下去。
只不过朱标虽有心护佑这几人的性命安全,却也没有直接将调动藩王戍卫的权利交给他们。
御史掌兵,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朱标也不会开这个不好的先例。
“还有!”
“你等但有奏报,皆经锦衣卫之手,直接送至御前。”
“然你几人却非锦衣卫下属。”
“想来你们几个也不愿位列锦衣卫中,朕便单独为你五人开辟特权,所陈所奏,直达天听!”
“嘶~”
朱标话音落下,几人难掩心头激动,一个个都不由瞪大了双眼。
身为文臣却位居锦衣卫酷吏之下的担忧彻底消散不说,他们更是得到了朱标破格的拔擢。
所陈所奏,直达天听。
此等恩典绝非寻常。
他们所有陈奏能直接送至御前,说掌握一地官员的生杀大权或许有些夸张,可一地官员的升迁调度,他们也有极大的话语权。
更重要的是!
但凡他们恪尽职守,在地方上坚守十年八年。那这十年八年的时间里,朝中任何一个官员送至御前的条陈,都不会比他们几人更多。
这便意味着他们自此以后便是天子近臣。
将来!
身后!
朱标给他们的赏赐,绝不是朝中官员所能比拟的。
甚至借朱标圣君之威,成就千古传颂的贤臣之名都说不定。
“陛下隆恩,我等必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朕还不知你五人姓名。”
“微臣洪武十年科举及第,白柳堤。”
“微臣洪武二年进士,丰寿。”
“微臣至正二十七年入吴王府,陈明。”
“微臣钱勇。”
“微臣胡明金。”
“白柳堤、丰寿、陈明、钱勇、胡明金。”朱标一一说完,语气郑重道:“你五人名字,朕记下了。”
“朕等着你五人名字响彻大明的那一日!”
“多谢陛下。”
沉沉叩首过后,五人齐齐告退,朝殿外走去。
今日之朱标,给他们的器重着实太重了些。
此刻众人心头也是憋着一股劲儿,势必要为君父效死的冲动。
而等几人走后,铁铉缓步上前,沉声开口。
“陛下,因诚意伯卸任御史中丞,也因先前那涂节为祸兰台。”
“御史台中,多半御史失了心气,宁委屈求全,保一个中庸官身。”
“若放在其他衙门,官员中庸,只着眼于分内之责倒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御史台本就是监察百官,见佞见贪,立陈其弊之所在。”
“倘若我朝就连御史台都奉行那中庸之道,倘若我朝御史都担心得罪朝臣,微臣实不敢想长此以往,我朝吏制会是何种情形。”
“依你的意思呢?”
“考核现有官员,吸纳新科士子入御史台。”
“将如今御史台中不愿谋事、忝居其列的官员罢免,或改至其他属衙。”
“将从上次新科及第的官员中挑选锐意直臣,召入御史台为官。”
“此次科举过后,选择品行刚直,德行无亏之人入御史台。”
看着铁铉神情朗然,说话之时更是双眼放光。
朱标几乎能够预见到,铁铉担任御史中丞之后,其中官员必能力陈时弊。
一想到将来御史台都是些铁铉这般的人物,此刻朱标也微微感觉到有些头疼。
不过也好。
就从李善长之弟李存义家产逾矩,而铁铉未曾殿上直奏足可看出。
这铁铉虽然孤直,但却不迂腐。
由他坐镇兰台,自己还是放心的。
“回去之后可审定御史台现有官员,若不尸位素餐者,禀报户部,由吏部将其调出。”
“再有,前次科举及第外派地方的官员名册也在户部,由你与詹同评定这些官员任上功绩,升迁、改任亦或罢免,拿出个条陈给朕。”
“若有中意之人,也可收入御史台。”
“谢陛下.....”
就在铁铉拱手拜谢之时,朱标走到座位前坐定,沉沉说道:“如你方才所言,自刘伯温卸任,涂节被诛。御史台已失原有之锋芒。”
“三年来,朕少闻御史台弹劾官员,似诚意伯在时,言奏百官,与六部主官平分秋色更是无从谈起。”
“一年前朕命你以督察御史之职游历地方,眼下召你回京,主管御史台。”
“铁铉,你可知朕易意欲何为?”
“微臣明白!”铁铉表情庄重,正色言道:“陛下命臣一扫御史台沉疴积弊,一改颓然之风。”
“陛下放心,御史台定能似先前诚意伯在时,无论官员官职爵位,力陈其弊!”
铁铉说着,整个人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自古以来,御史台都是天子监察百官的利刃。如今这把利刃剑锋生锈,难以出鞘。
他铁铉愿为这磨刀石,使御史台这把利刃重新锋利起来。
如此!
他铁铉也算为国尽忠!
只不过待铁铉说完,朱标却微微摇了摇头。
“朕命你出任御史中丞,整肃御史台锐利之风乃是你分内之事。”
“而最主要的!”
“乃是让你将御史台在朝堂上的地位,抬高至可以与六部平起平坐!”
“啊?”
铁铉一时诧异,竟下意识的瞪大了双眼。
御史台和六部平起平坐?这未免太过任重道远了一些。
先前中书省还在之时,即便刘伯温担任御史中丞,可从来也没人将御史台视作可以和中书省平起平坐。
如今中书省虽被裁撤,权利下放六部。
可让御史台成为与六部地位等同的存在,依旧很是困难。
毕竟和分管各个职能的六部衙门不同,御史台只是谏诤规诲、封驳补遗。
但凡了解官场的人都知道,这种不掌握生产资料、又没有真切具体,可落实到实际供给上的部门,从来都是被人轻视且不可能与其他六部平起平坐。
而抬高御史台在朝中地位,历朝历代的明君都曾尝试过。
要么选派一名重臣担任御史中丞,想要凭此重臣在朝堂的影响抬高御史台在朝中的地位。
可一旦这位重臣卸任,先前曾被御史台弹劾过的六部官员无所顾忌,必当猛烈反扑。
再不然,便是似老朱那般。将唐宋时期仅是正四品的御史中丞一职抬高到正二品。
可自打涂节被诛,御史台无所贡献,此法效果也自然可见一斑。
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御史台就像一个想要争气却很不争气的跛脚孩童。
无论父母给他多少关注,无论朝廷给他多少倚重。
因御史台职能的特殊性,这个跛脚的孩子从来都没法健步如飞。
真要说的话,老朱增设锦衣卫监察百官,多半也是知道难以扶持起御史台,因此才想出了其他法子。
可眼下!
纵然铁铉很有信心接管御史台,哪怕铁铉敢保证能使御史台重新恢复锐利直谏的风气。
可是如朱标设想那般,将御史台的地位抬高到与六部齐平,这点铁铉却是不怎么相信。
“陛下,微臣恐怕.....”
“若御史台监察百官果能尽职尽责,朕今后便也不需过分依仗锦衣卫了!”
“嗯?”
此言一出,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铁铉顿时一愣。
朱标这话已然很明白了。
倘若御史台果能堪当重任,那朱标便有裁撤锦衣卫的心思。
对铁铉来说,他虽不似其他迂腐文臣一样,将锦衣卫视作酷吏,心中鄙夷。
可他铁铉终究从小读圣贤书的文人。
对于锦衣卫这种特务机构,着实没什么好感。
倘若因他能让朱标下定决心,裁撤锦衣卫。那他铁铉也算是不枉此生,也算对朝廷尽职尽责了。
“微臣明白了。”
“微臣定然肝脑涂地,报效陛下!”
语罢,铁铉拱手躬身,便也退出了谨身殿。
而等铁铉前脚刚走,朱樉立马凑上前道:“大哥,你果真要裁撤锦衣卫?”
“说说你的想法。”
“臣弟以为锦衣卫虽属特务机构,然近几年来,锦衣卫却建功良多。”
“终究是利大于弊啊,大哥!”
听朱樉说完,朱标顺势看向朱棡、朱棣。
而朱棡沉吟片刻,也微微颔首道:“二哥所言有理,可大哥要做圣君,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圣君。”
“那大哥治下,自然也就不能有半分瑕疵。”
“锦衣卫虽是可用,但也的确有损大哥圣明!”
“况且大哥治下,官员尽职尽责,少有奸佞,更无叛贼。”
“若是裁撤,也无不可!”
“四弟呢?”
朱标并未着急表态,看向朱棣道:“你以为如何?”
“臣弟不知道!”朱棣也没多想,他甚至不愿在这上面动脑子,脱口而出道:“臣弟对这些一窍不通!”
待三人都已表态,朱标深吸口气,缓缓出声。
“锦衣卫自然不会裁撤,不过却也要限制其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