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清晨六点的傩镇街道里,并无一人往来。祝响躲藏在一棵树干粗壮的悬铃木后方,只露出一侧眉眼,暗中窥视街道对面的殡仪馆大门。
恍然间,远处道路的尽头,遥遥传来风铃的声音。
“他们果然来了!”祝响移动脚步,用树干掩住自己更多身体,并目光不移地关注那一队傩面白袍人,“每一次傩镇里有死者,他们都会现身接送遗体,可遗体究竟被他们送往何方,最后又如何安置?还有这种送葬形式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凡装神弄鬼者,皆是为了用神秘制造出敬畏,而尊敬与畏惧则会催生出距离,令人主动敬而远之,不敢深究。”祝响目露精光,自问自答地推理道,“莫望,莫问,莫追,这才是你们这种故弄玄虚的送葬形式的,核心目的!”
傩面白袍人们为首的,仍旧是那位开路将军,其面具头生双角、青面獠牙,凶恶的面貌与霸道的气势,足以吓退一切拦路小鬼。
在开路将军其后,傩面白袍人们并列成两队,他们的每一步皆好似丈量过,后面的人与前方的人亦步亦趋,虽说白袍牢牢掩盖他们的双脚,但还是可以看出,他们每一步移动的距离,皆是高度一致的。
如果这是阅兵仪式,那他们的表现可以称得上完美。但这是一场装模作样的送葬仪典,没有充满正气的国歌,只有断断续续的幽幽风铃声。
“这个开路将军的身材,似乎与上次有所不同?”祝响目光一动,上次在周砚清葬礼上出现过的那位开路将军,其身高要比现在这个高出几分,但身材却不如这个魁梧。
虽说白袍宽松,但胸厚肩宽者,与稍显清瘦者,两者把白袍套在身上的模样,还是会有所不同。
祝响一直等到他们,从殡仪馆里抬出两副棺材,就脚步轻盈的跟上,远远的吊在后方尾随。
自他们从殡仪馆出来以后,动静就是一换,孝眷神的哭丧声明显盖过风铃,其哭腔抑扬顿挫,声音时男时女。若是静心仔细聆听,竟能听到其哭声忽左忽右,不能分辨出具体的声源位置。
然而祝响却没有关注这一点的闲心,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到,这支送葬队伍里竟然少了一个人。少的是,那位面戴玻璃面具,身为傩面魁首的傩君!
“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队伍里?”祝响心里想着,脚下也不停,一直尾随到离开傩镇,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芦苇地。
此地的芦苇密不透风,其花序与肩同高,十分适合用于隐藏身形。但这里的土壤虽松软湿润,却有不少干枯茎秆,鞋底踏上去会踩出咔咔的轻响。好在孝眷神的哭丧声一路不停,足以掩盖祝响的声迹。
祝响在芦苇地里蹑手蹑脚地弯腰前行,高高的芦苇丛遮住他的视线,但前方孝眷神的哭丧声不绝于耳,他也不怕跟丢方向。
“这是,纸钱?”祝响又扒开一把芦苇,在前方的芦苇丛里发现几片陈旧纸钱,应该是被风吹到芦苇丛里的。
可他一路走,竟一路见,“又是纸钱?”
接着走出一刻钟,祝响眉头一皱,“这也太多了!”刚潜进芦苇丛里的时候,他就见过不少纸钱,而一路探寻过来,其散落的纸钱数量,早已远超孝眷神手里竹篮的容量。
光是目前走过的这一段路,其陈旧纸钱的数量总和,就已是送葬队伍携带的纸钱数量的五倍不止,绝不是一次两次能达到的量。更何况,这条路还没有走完,前面必然还有更多纸钱堆积!
“这些纸钱尽管陈旧,却并不腐朽。”祝响从芦苇秆间捻起一张纸钱,其质地粗糙且紧实,“也就是说这些纸钱,大概是在一个月内,甚至是半个月内撒出来的。否则经过终日朝夕的日晒雨淋,再加上野地里的微生物分解蚕食,它们早该破碎乃至腐烂。”
“最近一个月里,傩镇里有死过这么多人么?”祝响目光深邃,从傩镇警局的近期档案里来看,并非如此!
最近一个月里,就只有祝响来到傩镇以后,才死过三个人。那么此等巨量的纸钱,究竟为何而撒?又或者,其实最近一个月里,真的死过很多人,只是档案里并未如实记载?
他跑这一趟,原是为了寻求真相,不成想在这个过程当中,谜团竟越来越多!
祝响扔掉手里的纸钱,继续扒开一把又一把的芦苇,直到又是一刻钟过后,眼前才豁然开朗。
说是豁然开朗,其实不太准确,因为他眼前的这片地带,是一片深深的森林。一眼望进去,全是粗粗的树干与根系。
森林里的树木祝响辨认不出种类,但它们的高度皆在五十米以上,如同巨人伫立。其树冠更是遮天蔽日,使得森林里的采光不太明亮。
傩面白袍人的送葬队伍,已是深入森林,祝响见状快步跟上,借由两人宽的粗壮树干掩蔽自己的行踪。
他的目光从灰褐带红的鳄鱼皮状树皮上移出,向树干外探出双眼,却见前方的傩面白袍人们,竟皆是同时身形一顿,又同时回头一瞥!
就连队伍中孝眷神的哭丧声,都为之一顿,森林里霎时间万籁俱寂,肃杀的气氛甚至令鸟儿与虫儿都噤若寒蝉,不敢啼鸣。
“发现我了?”背靠树干的祝响心中一惊,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但很快他就回过味,“不对,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回想一下刚刚的匆匆一瞥,就能立刻判断出,他们并不是因为察觉到有人尾随,才回头的。因为,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朝祝响所在的方向回头,而是每个人分别望向不同的方向。
果不其然,孝眷神哭声再次唱起,送葬队伍再次启程。
“难怪先前在芦苇丛里的时候,就能听见孝眷神的哭声时不时一顿,原来是在检查有没有人尾随。”祝响若有所思,看来他们在离开傩镇以后,就已在时常这般回头检查。
祝响收起念头,继续在粗壮大树间移动,时刻让自己保持在前方队伍的视线死角里。不过五分钟过去,前方的队伍就又是齐齐一顿。
队伍里或神或鬼,包括负责抬棺的八人,皆是瞬间回头或侧头,分别望向一个个不同的方向。在这定格的一刻,有些人抬起的步子,都不曾放下,就那样吊着,整个身体一动不动。
场中唯一在动的,或许就是他们傩面眼孔下面,那一双双目光流转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