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汉军在边境加固防线,始终以守御为主。
一年前,夏昭衣率夏家军到来,第一次让北元重要的几座大城直面战争危机。
紧跟着便是去年这一整年,汉人的防线往北元一路推进,一度穿过容塘峡口,逼近二道东碌。
北元跟中原的最大区别是,中原地大物博,物产富饶,哪里都可以建都,而北元不行。
他们物资匮乏,高度依赖中原,几座重要的大城都建立在他们的东南面,离中原极近。
所以,当汉军将防线推来,这对他们而言极其危险。
甚至,这都已经不叫防线了,这叫汉军入侵。
庆幸的是,汉军兵力实在有限,欧阳隽都是打过来后,没多久就会回去。
而那个令所有北元将帅们都深恶痛绝的阿梨,她率领的猎鹰营就像是草原上的幽灵,一下出现在这,一下出现在那,永远被她掌握主动先机,防不胜防。
易书荣恨死她了,国仇家恨,累积心头,恨到夜里噩梦都是她。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哪怕当初和夏昭学对打,易书荣都没觉得这么累。
更累得是,现在尚台宇开始发疯。
说好的联盟军,尚台宇却擅自出兵多次,乱了大局。
并且,尚台宇还似得了命运眷顾一般,他在前三次出兵都尝到了巨大的甜头,打得汉军连滚带爬,狼狈惨败。
终于,尚台宇丧失已久的自信回来了,他又开始狂了,现在,他彻底不理会联盟军的要求,他的兵马他自己来。
既然尚台宇翻脸,易书荣便也不客气,不再考虑尚台宇的面子。
于是三月上旬,易书荣主动要求,成了联盟军统帅。
尚台宇果然气得发疯。
但这次尚台宇又得命运眷顾,没能气多久。因为在荒泽谷发生了一件大事,也是易书荣带兵生涯中,手下输得最惨烈的一场仗,让尚台宇笑得差点断气。
今年特别冷,四月初九的草原仍在凛冬的余威下扬雪飞絮。
残雪像破旧的羊皮袄,斑驳地挂在荒泽谷中背阴的坡坳里。
易书荣手里有两支精锐中的精锐,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兵马。
一支叫雪山营,一支叫天湖营。
两支兵马由各路兵营中的精锐组成而来,每个士兵都高大精壮,且至少得斩获过两个以上的汉军头颅。
其中这支雪山营,他们首要的目标任务便是歼灭阿梨的猎鹰营。
多日追踪,让他们早早锁定了猎鹰营的活动区域,而当发现猎鹰营进了荒泽谷,雪山营正将丛木图欣喜若狂。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荒泽谷的地貌和地形,汉军常挂在嘴边的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在荒泽谷三样全占!
若能拿下猎鹰营,丛木图无法想象自己将得到怎样的荣耀和奖励。
不过丛木图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他想要一口将整个猎鹰营都吃下,所以不能打草惊蛇。
在踏入荒泽谷后,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精打细算,务必确定好路线,出奇制胜,将猎鹰营头尾包抄,不留活口。
但他没有想到得是,前面的只是饵,在一步步引他们进到陷阱。
他所认为的埋伏胜地早被夏昭衣在地图上圈出,自他们进到荒泽谷开始,夏昭衣的眼睛便已经在暗处静静注视着他。
丛木图选择动手的时间在三更天。
猎鹰营很谨慎,千人兵马只有灯火数盏,夜色下,一座座青褐色的帐篷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像是雪野上的枯黄草甸子,既有白的雪,黄的土,又带着新探出的零星绿意。
丛木图按照事先已经拟定好的方略排兵布阵,雪山营的士兵们都是百战雄狮,行动迅速,最快时间抵达所需站位。
丛木图骑在马上,攥紧缰绳,眼睛死死盯着山谷下的连营,热血澎湃。
最远处的山坡上,一支火把高高举起,既渺小又明亮,他的兵到了。
考虑他们需要时间恢复体力,丛木图没有马上行动,他缓缓在心底数数,而后侧头看向自己的副将。
副将亲自吹响号角。
随即,漫山遍野响起他们北元人振奋人心的进攻口号,挥刀杀下来。
丛木图策马狂奔,举起手中弯刀:“割下这群臭娘们的脑袋!把她们的脑袋拿回去给我们的婆娘们扔着玩!”
副将在身后叫道:“让这些女人滚回去煮饭烧菜!让她们见识我们北元汉子的威猛!!让这些女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草原上的猎鹰!!她们配叫猎鹰营吗?她们不配!!!”
丛木图大吼:“对,杀了她们,我们就能重新打向汉人的地盘,抢他们的粮食,抢他们的牛马,抢他们的婆娘!!我们的爹娘和儿女就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北元士兵们早就想对付猎鹰营了,所有人疯狂奔跑,眼神凶狠,口号整齐划一,用北元话喊着:“杀!”
那些在黑暗里巡守的女兵们早在第一时间发出吼叫,跑到连营里喊人。
女人的嗓音尖细,用汉语嚷着有敌人来袭,都快起来。
随着北元士兵靠近,这些巡守的女人吓坏了,她们迅速做出判断,放弃继续喊人,近百人快步逃离连营,往离她们最近的山路跑去。
那条山路早也被丛木图安排好的人手设伏,所以北元士兵并未去追。
他们如恶虎扑食,目标锁定在那些连营上。
丛木图一马当先,跑得最快,越靠近,他越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那些女人离开后,这些连营就像是死了一样。
丛木图有着极强的判断力,当机立断,大声叫道:“撤退!都撤退!!”
但是为时已晚。
已经热血澎湃的北元士兵们还在山呼海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撤退!”丛木图冲身边的副将叫道。
副将立即拿出号角,才吹响一个音,一簇火光忽在山上出现。
丛木图赶紧勒马抬头。
三个女人立在山上。
为首的挺拔清瘦,正值妙龄,纤脖瘦腰,玄衫迎风,手里持着一把长弓。
她两边的女人皆高大魁梧,一个手里拿着火把,一个手里拿着猎鹰营的旗帜。
阿梨的画像在北元已不是稀罕物,丛木图立即扬刀指去:“你在耍什么花样!”
但这话,哪里能够穿过这么多嘈杂传到对方的耳中。
夏昭衣居高临下,脸上笑容灿烂,而后她一抬手,长弓在她手中被拉至最饱满,一根利箭厉啸射出,疾驰飞奔向连营中高燃的火盆。
火盆“砰”地倾倒。
里面并非炭火和木头,微微粘稠的白色汁液哗啦啦倾泻,带着火光点燃那些营帐。
营帐中摆着一只只大纸框,纸框中的液体早就急不可耐,不断浸润纸板,一遇火光,瞬间星火飞蹿。
就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焰火在荒泽谷中最大的平地上瞬息爆燃!
北元士兵们惊呼不好,掉头逃窜。
跑在最前面的人最勇猛,他们身先士卒,想要建功立业,也最先被大火烧身。
丛木图大声叫道:“弓箭兵,将她射下来!”
这很难办到,因为浓烟翻滚,黑色的烟雾扑面而来,直入眼睛,鼻子,呼吸都变得困难。
再努力去看,山上的阿梨已经消失了。
丛木图下意识就要喊“追”,紧急反应过来,追不得!
对方有如此阵仗,显然早有准备,此时去追,必入陷阱。
“撤退!”丛木图大喊。
旁边的副将还有亲兵们立即吹响撤退号角。
那些翻山越岭绕路而来的北元士兵没有办法穿过火海,只能原路回去。
丛木图看着他们,心里隐隐感觉,他们回去的路上定凶多吉少。
不止他们,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脚踏入罗网的猎物。
而事实真如他所想。
来时阒寂的荒泽谷,在他出去时,漫山遍野亮起火把。
这些火把连绵,似与战旗的阴影交织成一张笼罩四野的天罗地网。
为首的四个老将军,这四张面孔他都非常熟悉,夏兴明,夏川,简军,夏俊男。
看到他们的脸后,丛木图便知道一切都晚了。
这些夏家军主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以为这里只有猎鹰营。
当然,他并不将这所谓的夏家军主力放在眼里,当年又不是没有战胜过,手下败将罢了。
只是,如果知道他们在这,那么今天他不会这么着急想要灭掉猎鹰营,他行事会更周全。
“驾!”少女清脆的低喝伴随着马蹄声从南面传来。
丛木图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火把看去。
夏昭衣勒马,一双清澈雪亮的眸子也锁住了他。
丛木图高声叫道:“阿梨!这是给我设得陷阱吗?”
夏昭衣的坐骑缓步走出,她朗声道:“没错!”
“你是要我在哪建得功勋,便在哪吐出来?”
“你可以这样认为!”
“吐出来了,又如何?已经死在这里的人,还能活过来吗?哈哈哈!死得不仅是他们,我还知道,夏昭学也死了!整个定国公府都死光了,就剩下你!”丛木图的弯刀指去。
夏昭衣敛眉,余光看向二哥此时所在的方向。
夏昭学戴着雪帽,脸上缠着厚重的风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
因雪帽压得低,他的眼睛,旁人很难看的清。
夏昭衣不知二哥听到这些话,心里会想什么。
便见二哥的头微动,也朝她看来。
夏昭衣忍住转眸看去的下意识动作,她冲丛木图淡淡一笑:“我都已经走到了今天,站在了这里,怎么还能听到这些令人耳朵生茧的话。这些话伤不到我半点,倒让你自以为说出了什么金玉之言,在那自个乐上了。”
丛木图狂笑:“阿梨!胜负尚未可分,我部下全是草原上最强壮的猛汉,你放马过来!让我送你归西!去见你的阿爹和大哥,送你们一家团圆!”
夏昭衣道:“便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手里的兵器硬,我今日必要你在此叩首,长跪于此。丛木图,你雪山营的士兵一个都出不去了。”
丛木图冷笑,策马掉头,看向身后同他一起逃生的兵马:“兄弟们!你们看看这个女人猖狂的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的亲人死在了这呢!”
众北元兵马哈哈大笑。
丛木图又道:“这个女人猖狂太久,以为没有人能够收拾她,今日,就由我们亲自动手,灭了她的威风!她以为她给我们设了个陷阱,实则不然,瞧瞧现在,她们终于不再藏头露尾,终于在我们跟前现身了!我们杀了她,带着她的头颅回草原上领功去!!”
“杀!”
“杀!!”
“杀!!!”
众北元兵马齐声高喝,声音震荡大地。
相比起他们的热血沸腾,夏家军足够冷静,或者说是冷蔑。
待丛木图看回过来,夏昭衣微微侧眸,看向夏兴明。
夏兴明点头,一扯缰绳上前,张口便是朗笑。
他音量大,中气足,这笑声听着便有劲:“丛木图!你可真会丧事喜办,苦中作乐!别嚷嚷这些的有的没的,真刀真枪来拼才是真功夫!”
说着,夏兴明扭头看向后面的夏家军士兵:“众将士们!那丛木图只是一头小牲口,不足以放在眼里,我们今天先拿他开胃,我们真正的大菜是易书荣和尚台宇,还有尚台真理!我们会一路杀到尚台真理的皇庭门前!我们杀穿他们,让他们血债血偿!咱们今日就让这厮先给他的主子们探路铺道,先用他的血祭旗,祭我大定国公府!我们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杀!”
“杀!!”
“杀!!!”
两边山呼海啸,人声鼎沸。
北元士兵那边吹响号角,夏家军的护旗兵们高摇战旗,长风中猎猎狂卷。
玄色旗面上的“夏”字被火光镀上一层金边,旗幡每一下翻涌都挟着巨大的空间与时间的碰撞,似天地生灵消亡后又不舍离散,盘桓在此的低啸。
夏昭衣率先扬鞭:“杀!!!”
丛木图弯刀怒指:“都跟我冲!!”
两边兵力悬殊,夏昭衣共计三万兵马,包含夏家军主力,猎鹰营,战豹营,还有夏昭学带来的已经成为晏军的江南兵。
丛木图的兵力无法再算。
远处的荒泽谷中大火翻腾,热气倒袭,已提前吞噬了无数战将。
冷兵器交击,厮杀声压碎冲锋号角。
夏昭衣的目的非常明确,千丝碧直取丛木图头颅。
丛木图身边近卫皆是身手彪悍的猛将,他们来不及包围夏昭衣,一杆长枪骤然伸来,刚烈强劲,破了他们的站位。
夏昭学入局。
夏昭衣并未投去目光,身法招式不变,快攻快打,矫健飒爽。
夏昭学枪法如龙,每一招都迅猛有力,攻若万钧奔雷,防时迅速,如狂龙摆尾。
兄妹二人配合默契,夏昭衣主攻,一枪一鞭,刚柔并济。夏昭学攻防皆备,枪法刚正凌厉,不留余地。
丛木图身边的猛将一个个倒下,他心里的火在一息息灭掉。
战局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方有备而来,他今日必葬身于此。
但能杀一个是一个,一个都是回本!
他不会投降,也不会自暴自弃,自我了断,战士的归途是死战,不死不休!定要将体内的热血燃至最后一刻!
“阿梨,我杀了你!!”丛木图张口怒骂,长刀狂舞向周围不断试图逼近的夏家军士兵,冲夏昭衣嚷道,“把你的长枪亮出来!来!!!”
又一个近卫在他身边倒下。
丛木图爆吼,提刀劈向快速接近他的夏俊男。
夏昭衣眉眼一凛,银光乍然挥去,千丝碧韧如游龙,迅猛缠住丛木图的刀刃。
几乎同时,夏昭学手中的长枪刺去,枪法太快,寒光带出风雷之声,直取丛木图的心窝。
兄妹二人这番速度和配合快到极致,一气呵成,一息时间都未过去。
千丝碧绞住丛木图挥砍而去的刀刃,两股力量相抵,千丝碧的银光碎了一地,
夏昭衣手里的长枪紧跟着也刺去,扎入丛木图的咽喉。
两根长枪一上一下,皆贯穿丛木图的身体。
心窝那一下,只有疼痛,尚且能忍。
咽喉这一下,窒息感夹带着痛苦袭来,丛木图的脸色完全变了。
随着兄妹二人同时拔走长枪,丛木图带着剧烈的不甘从坐骑上摔下。
夏昭学看向夏昭衣,距离近了,夏昭衣看到了二哥眼睛里的激动和为她骄傲的欣然。
夏昭衣眼尾泛红,无须多说什么,无声胜有声。
她长枪一转,杀向下一人。
没多久,黎明天启,而后一直到正午,搜山结束,最后一个雪山营士兵被从隐蔽的角落中揪出。
夏兴明挥动大刀,砍下他的头颅。
“我们替国公爷报仇了!!”夏兴明大声吼道。
夏家军热泪盈眶,好多人嚎啕大哭。
酣战过后,一场酣梦。
傍晚,夏昭衣和夏昭学便醒了,没有久睡。
二人没有带随从,拎了两篮酒菜,去到荒泽谷的南坡。
风很大,夏昭学将酒洒在草皮上,夏昭衣站在他身侧,看着那些酒水被大风吹偏。
“父亲一定很欣慰,”夏昭学喑哑道,“自从家里出事后,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夏昭衣笑道:“相比起手刃仇人,父亲和大哥更感欣慰的事,一定是我们活得很好。”
夏昭学朝她看去,咧嘴一笑,皓齿洁白:“对。”
“所以,来,我们喝酒吃肉,让父亲高兴!”
夏昭学点头,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