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深绛色的官服袖口已磨出暗痕,这是他连续第三日彻夜办公。案头堆积的简牍分作三摞:左为军功奏疏与战报,中是上计簿草稿,右则是待拟的察举文书。他先取过那卷已由赵空钤印的军功奏疏,就着灯光再次审阅。帛书上“都尉司马黄忠”与“都尉长史蔡瑁”的名字并列,但蔡瑁之位已提至第三——这是赵空亲口所定,自然代表孙宇的立场。
“德珪……”曹寅低声念着蔡瑁的表字,指尖在“蔡”字的隶书笔画上划过。蔡氏此次助战,出动私兵三千,供给粮秣五万石,更说服邓、阴、岑等家共同出兵。这般付出,换一个军功第三、一个察举名额,看似丰厚,实则暗藏凶险。曹寅想起月前蔡讽来访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曹郡丞,蔡家这血,不能白流。”
他轻叹一声,取过空白简牍,开始重新草拟奏疏。笔是上好的狼毫,墨是南阳特产的松烟墨,在简牍上落笔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南阳郡丞臣寅谨奏:**
**窃见郡都尉长史蔡瑁,世居宛城,通晓兵事,于甲子年黄巾乱中,督粮运、固城防、协剿贼,功绩卓着……**
**又南阳太守门下主簿庞季,性行淑均,晓畅政务,于赈灾安民、抚辑流亡之事,夙夜勤勉……”**
曹寅书写时极为审慎。按《汉律·选举令》,察举分“贤良方正”“孝廉”“茂才”“知兵”等科,每科要求各异。他为蔡瑁请的是“知兵”,需列举其通晓兵法、实战有功;为庞季请的是“贤良方正”,则要突出其品德高尚、直言敢谏。这两道察举疏将与南阳兵报、战报、上计簿一同送往帝都雒阳,更需抄送荆州刺史部备案。
写到“知兵”一项时,曹寅笔锋微顿。蔡瑁实际未曾亲临战阵,所谓“通晓兵事”多是指挥调度之功。他思忖片刻,添上一句:“**瑁虽未亲冒矢石,然筹算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实有古之名将风范。**”这既是夸张,也是为蔡瑁日后可能的军事任职铺路——若察举通过,蔡瑁便有了担任军职的资格。
待两道察举疏写毕,窗纸已透出青白色。曹寅唤来书佐,令其用工整隶书誊抄三份:一份用赤绶系封,加盖太守银印、都尉铜印,是为正本,送往雒阳尚书台;一份用青绶,加盖郡丞印,送往荆州刺史部;最后一份留底,存入郡府档案库。
“曹公,”书佐誊抄时低声问道,“这‘留三成’之议,当真要写入上计簿?”
曹寅揉了揉眉心。所谓“留三成”,指的是那两万豪族私兵的处理方案——表面遣返,实则通过种种手段保留六千精锐。这数字是他与赵空反复权衡的结果:留多了,养不起,也易引朝廷猜忌;留少了,则不足以制衡南阳豪族、防范黄巾再起。
“写。”曹寅沉声道,“但措辞需巧妙。就说‘郡府悯其无家可归者众,暂收容六千,编入郡兵屯田,以固地方’。”他特意加上“屯田”二字,既符合朝廷鼓励军屯的政策,也为将来养兵之费寻了个由头——屯田所产,可充军粮。
书佐会意,埋头疾书。简牍上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日后朝堂攻讦的凭据,也都能成为孙宇、赵空在南阳立足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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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宛城西侧的蔡氏宅邸却是另一番景象。
蔡讽披着狐裘,独自立于后园的水榭中。他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身板挺直,目光如炬。此刻他正望着池中残荷,手中把玩着一对玉韘——这是前日赵空来访时留下的“信物”,说是答谢蔡家助战之功。
“父亲。”蔡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已换下戎装,着一身玄色深衣,外罩素色半臂,腰间佩玉,俨然士人打扮。
蔡讽未回头,只淡淡道:“赵若渊(赵空表字)许你的,可满意了?”
“军功第三,察举知兵。”蔡瑁语气平静,但眼底闪过的光芒泄露了心绪,“比起黄汉升(黄忠)阵前斩将之功,儿这‘第三’未免虚浮。”
“虚浮?”蔡讽终于转身,苍老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出几分锐利,“德珪,你可知这‘第三’背后是什么?是孙文韬(孙宇表字)要借我蔡家之势,压服南阳诸姓;也是赵若渊在告诉你,跟着他们,功名富贵唾手可得。”他顿了顿,“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给出的价码。收了,便是上了他们的船。”
蔡瑁沉默片刻:“父亲之意,这船该上?”
“不是该不该,是不得不。”蔡讽走回水榭中的石几旁,示意儿子坐下,“黄巾虽平,但天下已乱。北方张宝、张梁尚在负隅顽抗,冀州、兖州烽火连天。朝廷呢?外戚与宦官斗得你死我活,听说陛下要设‘西园八校尉’,以蹇硕分何进兵权……这雒阳的天,迟早要变。”
他提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汤,为两人各斟一碗:“南阳是光武龙兴之地,但也是四战之所。北接司隶,南控荆襄,东连豫州,西通汉中。太平年月,这里是钱粮重地;乱世之中,这里便是兵家必争。”蔡讽抿了口茶,目光深远,“孙文韬、赵若渊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出身庐江孙氏,虽非嫡系却才智超群;一个师从紫虚上人,得许子将(许劭)亲赖。他们能在一年内平定南阳黄巾,绝非侥幸。”
“所以父亲要下注?”
“是不得不下。”蔡讽放下茶碗,“邓家、阴家、岑家,哪个不是两百年世家?他们按兵不动,是在观望。我蔡家若也不动,等孙、赵站稳脚跟,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我们——因为蔡家知道太多,也付出太多。”
水榭外忽然起风,吹得残荷簌簌作响。池面泛起涟漪,将晨光搅碎成万点金鳞。
“赵若渊今日还要来。”蔡讽忽然道,“为的是黄巾余孽安置之事。张曼成虽死,其部众尚有数千,孙文韬竟想将他们化名为‘张震’,纳入户籍,还分给田地。”
蔡瑁瞳孔一缩:“这是养虎为患!”
“是养兵。”蔡讽纠正,“那些黄巾降卒,历经战阵,悍不畏死。若能收为己用,便是孙、赵手中最锋利的刀。但问题是——田从何来?”
这正是症结所在。南阳历经黄巾之乱、去年大旱,人口锐减,无主之田甚多。但那些田地大多零散,且与各家豪族的庄园犬牙交错。孙宇想集中一片土地安置黄巾余部,就必须与豪族置换。
“父亲要助他们?”
“助,但要借力打力。”蔡讽眼中闪过老谋深算的光芒,“我已邀邓、阴、岑等家午后过府。你且看为父如何下这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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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蔡府正堂已是冠盖云集。
南阳八大豪族的家主或代表悉数到场。邓宏身着绛紫深衣,头戴黑漆缁布冠,腰间玉组佩叮咚作响——他是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的七世孙,虽朝中无人,但在南阳仍是声望最高的士族领袖。阴修则是一袭青衫,面容清癯,他是光烈皇后阴丽华族人,向来以儒雅自诩。岑珉最是年轻,不过三十许岁,但眼神锐利,他是征南大将军岑彭之后,家族多出武将。
众人按宾主之位跪坐于蒲席之上,侍女奉上茶汤果品,但无人动箸。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
“诸位,”蔡讽作为东道主,率先开口,“今日相邀,是为南阳长治久安之计。”他示意蔡瑁展开一幅绢帛地图,上面用朱笔勾画出宛城周边方圆百里的田亩分布,“黄巾虽平,然余部数千,流离失所。孙府君仁厚,欲安置之,使其耕田自养,以免再生祸乱。”
邓宏瞥了眼地图,慢条斯理道:“蔡公之意,是要我等出让田亩?”
“非是出让,是置换。”蔡讽指向地图上一片标红区域,“孙府君已清查无主之田,约三千顷,但零散于各处。他想用这些田,换取诸家在宛城西北麓山一带的连片土地,约五百顷,用以安置流民。”
堂内顿时响起低声议论。麓山一带虽非最肥沃之地,但地势平坦,水源充足,且连成一片,易于管理。用零散薄田换集中良田,这本是豪族们惯用的兼并手段,如今孙宇竟反其道而行之。
阴修抚须沉吟:“蔡公,明人不说暗话。孙府君要安置的,恐怕不只是普通流民吧?那张震——可是张曼成化名?”
此话一出,满堂寂然。所有人都看向蔡讽。
蔡讽面不改色:“这话可不兴说。张曼成已死,张震不过是他昔日下属。况且,”他扫视众人,“黄巾余部若能安居乐业,不再为乱,于南阳、于诸位,岂非好事?”
“好事?”岑珉冷笑,“蔡公莫要欺我等无知。孙府君收编黄巾降卒,又借平乱之名聚拢两万私兵,如今再安置余部,赐予田地……这是要在南阳养一支只听命于他的兵马!”
“所以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空不知何时已立于门槛处。他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袭玄色深衣,赤足踏着木屐,长发随意束起,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冷如寒潭。
“赵都尉。”邓宏等人连忙起身行礼。
赵空摆摆手,径自走到主位旁坐下,随手拿起几上一枚梨子咬了一口:“岑兄说得对,我大哥就是要养兵。不仅养兵,还要练兵,要让南阳成为铁板一块,让任何贼寇、任何觊觎此地之人,都不敢轻易来犯。”
他说话时汁水顺着手腕流下,也毫不在意,只随意用袖口擦了擦:“但诸位不妨想想——黄巾乱时,是谁的庄园被焚?是谁的粮仓被劫?又是谁的亲族死于乱军之中?”赵空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若不是我大哥坐镇宛城,调度有方,若不是蔡公深明大义,出粮出兵,此刻诸位还能在此安坐品茶?”
堂内鸦雀无声。邓宏面色铁青,阴修低头不语,岑珉握紧了拳头。
赵空将梨核丢入漆盘,拍了拍手:“好了,闲话少叙。麓山五百顷地,换零散田三千顷。愿换的,我大哥许他三个好处:其一,明年南阳全郡免赋,太守府会上奏朝廷,先行施行;其二,郡府、都尉府及各曹署,会征召各家子弟入职;其三,南州府学扩招,蔡伯喈(蔡邕)、宋忠、许子将等大儒亲自授课,各家可荐子弟入学。”
这三个条件如同三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免赋是实利,征召是仕途,府学则是未来——在这个“经学取士”的时代,能拜入名儒门下,几乎等于半只脚踏入了仕途。
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
“赵都尉,”阴修缓缓道,“若让黄巾余孽的子弟也入府学,与我家子弟同席而读,将来同场应试,同被察举……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赵空笑了,“阴公是怕寒门子弟,胜过世家子弟?”
这话说得刻薄,阴修顿时面红耳赤。汉代察举制虽名义上“唯才是举”,实则早被世家大族垄断。若真让那些出身黄巾的寒门子弟获得同等教育机会,凭借其吃苦耐劳、渴望改变命运的心志,未必不能脱颖而出——而这,正是世家最恐惧的。
“赵都尉此言差矣。”邓宏终于开口,声音沉稳,“非是我等吝啬田地,亦非歧视寒门。只是‘有教无类’虽是圣人之训,但礼法规矩不可废。那些黄巾余孽,本是反贼,如今赦免其罪已是天恩,若再让其子弟与良家子同列,恐失朝廷体统,亦寒了忠良之心。”
这番话冠冕堂皇,实则滴水不漏。赵空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之色:“邓公思虑周全。这样如何——府学分甲乙两班。甲班收世家子弟,由蔡伯喈、许子将亲授;乙班收寒门子弟,由宋忠等博士教导。二者学舍分离,课程亦有差异。但每逢朔望考校,成绩优异者,可升入甲班。”
这是折中之策,既维护了世家颜面,又给了寒门希望。更重要的是——它将竞争机制引入了府学。那些黄巾子弟为了摆脱出身、出人头地,必会拼命苦读;而世家子弟为了不被“贱民”超越,也不得不勤学奋进。
蔡讽适时接话:“诸位,赵都尉诚意至此,我等若再推诿,倒显得不识大体了。况且,”他话锋一转,“孙府君已承诺,凡参与置换田亩之家,其子弟在察举时,郡府会优先举荐。”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犹豫的稻草。察举名额有限,郡府的“优先”二字,价值千金。
邓宏与阴修、岑珉交换眼神,终于缓缓点头:“既如此,邓家愿出麓山田八十顷。”
“阴家出七十顷。”
“岑家出六十顷……”
其余各家纷纷跟进,不过半个时辰,五百顷土地便已凑齐。赵空令书佐当场拟写地契,各家画押,并约好三日内完成田亩交割。
众人散去后,蔡讽独留赵空于水榭。
夕阳西下,将池水染成金红。老仆撤去茶具,换上一壶温好的酒。赵空也不客气,自斟自饮,连饮三盏。
“都尉今日,好手段。”蔡讽抚须而笑。
赵空放下酒盏,眼中慵懒尽褪,只剩锐利:“蔡公今日,才是真正的好手段。借我之口,逼各家就范;又借各家之力,成全我大哥之愿。这一石三鸟,晚辈佩服。”
蔡讽大笑:“彼此彼此。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你与孙府君,当真不怕那些黄巾子弟将来反噬?”
“怕。”赵空坦然,“所以我大哥才要办府学,教他们圣贤之道,让他们知礼义、明忠孝。更要让他们与世家子弟同窗,让他们看见——只要努力,寒门亦可出头。有了希望,谁还愿走绝路?”
蔡讽默然良久,忽然道:“若渊师从紫虚上人,修的是黄老之道。可知老子有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赵空神色一凛:“蔡公之意……”
“孙府君在南阳的种种作为,看似在‘张’在‘强’——养兵、揽才、办学。但这般张扬,必引雒阳猜忌。”蔡讽压低声音,“老夫在朝中故旧传来消息,司徒袁隗已对南阳生疑,恐不久便会遣御史核查。届时,这‘两万私兵’‘黄巾安置’,都是现成的罪名。”
赵空握紧了酒盏,指节发白。
蔡讽却话锋一转:“但危机亦是转机。若孙府君能借此次察举,将蔡瑁、庞季送入雒阳,在朝中有了耳目;又能借安置流民、兴办学堂之功,博得清流赞誉……那么即便有人攻讦,也有回旋余地。”他凝视赵空,“老夫今日表态:蔡家愿倾力相助。不仅田地、钱粮,人脉、消息,皆可共享。”
这是真正的下注。
赵空起身,长揖到地:“蔡公高义,晚辈代大哥拜谢。”
蔡讽扶起他,苍老的手掌温热有力:“不必谢我。老夫赌的,是孙府君能成大事,是这南阳——不,是这天下,能出一位真正安邦定国之才。”他望向西天残阳,喃喃道,“这大汉四百年,气数将尽了。乱世之中,要么为人鱼肉,要么执刀俎。蔡家,选后者。”
赵空心中震撼,久久无言。直到暮色完全降临,他才告辞离去。走出蔡府时,夜空已现星辰。他忽然想起紫虚上人当年的话:“若渊,你命中有辅佐明主之运。但切记——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他翻身上马,回头望了眼蔡府高耸的门楼。灯火通明中,隐约可见蔡讽仍立于水榭的身影,如一尊古老的石像。
“驾!”赵空挥鞭,驰入宛城深秋的夜色。
而此时的太守府书房,孙宇正对着一幅新绘的《南阳屯田图》沉思。图上,麓山那片新得的土地被朱笔圈出,旁边标注着“张震屯”三字。更远处,方城山的方向,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学堂标记。
烛火跳跃,将他清俊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窗外秋风萧瑟,卷落满庭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