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六月,伦敦倒像个矜持的英伦闺秀,难得褪去了那副愁眉泪眼的模样。如一首被阳光与骤雨交替谱写的潮诗。
天是那种淡淡的蓝,像上好的青瓷,釉色温润,透着一层薄薄的光。云呢,也不急着走,一团一团,松松软软的,像是刚弹好的棉絮,闲闲地挂在天上,河水泛着粼粼的碎金,缓缓穿过城市的心脏。
玫瑰开得正盛,浓郁的芬芳与修剪过的草坪散发出的清甜混杂在一起,被暖煦的风送到每一个角落。
栗树叶阔大而油亮,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蜡质光泽,孩童的笑声与鸽子扑棱棱的起飞声交织。
偶尔一场急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维多利亚时期遗留的玻璃暖房顶上,旋即又云收雨歇,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甜丝丝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芬的味道,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夏日植物的蓬勃生命力。
一切都慢了下来,透着股富足安详的劲儿。
可这般的明亮与慵懒,一丝一毫也落不进司奇峰和汤锦屏的眼里。在他们看来,伦敦城的色调永远是灰暗的,如同旧照片般褪了色,凝固在一种无休无止的、黏稠的焦虑之中。
儿子身陷囹圄的阴影,如同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不仅蒙住了他们的眼睛,更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拖拽感。
司汤达的案子在警方的推动下,正沿着司法程序的轨道缓慢而确定地向前滚动。
尽管主犯阿龙依旧杳无踪迹,但这并不妨碍程序的齿轮冰冷地转动。案子已从警方调查阶段,移交给了皇家检控署,进入了排期等待正式起诉的阶段。这意味着,短暂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调查期即将过去,法庭诉讼阶段就要来临。
可也就像病人从急诊室转到了住院部,虽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那漫长的、结果难料的治疗过程,才更磨人。
现实的窘迫,迫使这对夫妇从一天房费七十镑的宾馆,搬到了韩远征、罗婵几个人帮忙在象堡附近寻觅到的一间狭小公寓里暂住。
那点原本为儿子预备的、如今看来已是杯水车薪的积蓄,实在经不起宾馆费用的持续消耗。
新居所位于一栋老旧公寓楼的二层,窗外是对面楼房斑驳的砖墙,光线吝啬地透进来,房间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年油烟和潮湿气味的味道。但这已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经济的选择。
按照李佩华律师基于经验的预估,司汤达这种尚在侦办中有同案犯在逃的案子,即便走相对快速的简易程序,从移交检方到法院正式排期开庭,最快也要到七月中下旬。
倘若中间再出现什么波折,比如需要补充侦查,或者法庭日程排满,拖到九月份也属寻常。
这个时间跨度,让司奇峰和汤锦屏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回国,心悬在半空,生怕错过任何关键消息,留下,异国他乡的生活成本像钝刀子割肉,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们本已干瘪的钱囊。
几番痛苦的权衡,两人最终决定,两人把该用的年假都用了,先留下,守着这间临时租来的小公寓,随时准备应对律师的传唤或法庭的突然通知。
他们盘算着,要是能等到案子正式移交检方的消息确认,或者假期用完,两人便立刻飞回国内,处理那不得不抵押的房子、借钱、以及....无论如何,工作不能完全丢掉,哪怕挣到的只是杯水车薪,也总好过坐吃山空。
待到正式开庭日期确定,两人中的谁再独自前来。这是他们在这绝望困境中,能想出的最节省、也最无奈的策略。
前前后后奔波帮忙数日的韩远征、罗婵、庄欣怡等人,也渐渐回归了各自的生活轨道。
有的考试季来临,得在图书馆里夜夜灯火通明,有的毕业论文压得人抬不起头,眼瞅着答辩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前程和课业驱赶着。
司奇峰和汤锦屏是明事理的人,深知这帮年轻人已仁至义尽,实在不好意思,也再无理由去频繁叨扰。
他们开始笨拙地学习在异国他乡独立生存。拿着画满标记的伦敦地铁图,辨认着那些拗口的站名,小心翼翼地搭乘着轰隆作响、气味混杂的地铁,往返于象堡、大使馆教育处和位于林肯律师学院的李佩华办公室之间。
在超市里,他们对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标签上的英文发愁,比较着每一种蔬菜、每一盒肉类的价格,计算着便士。
汤锦屏开始在公寓那个狭小且总有些油腻的厨房里,尝试用有限的厨具和调料,复刻家乡的味道,仿佛那升腾的、略带焦糊的锅气,能暂时驱散一点心头的阴霾,给这冰冷的异国囚笼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生活的粗粝面目,以前隔着一层“留学家庭”的薄纱,看得不真切。如今这层纱被猛地扯去,那冰冷的质感,便直接硌在了手心里。
就在司汤达父母于生活的夹缝中艰难喘息之际,小李厨子则在一片关于大小姐和一个灵珠一个魔丸即将莅临指导的隐隐期待中,寻了个奇特的清静去处,LSE考试季线下final监考。
一贯本性疏懒的李乐,起初对这份需要耗费体力与时间的差事是敬谢不敏的。然而,森内特老头,不知是出于对学术秩序的某种古怪责任感,还是单纯想给李乐找点“正经事”做,抛出了一个每小时十五镑的价码。
李乐掰着手指头一算,这活儿,既不用像助教那样费心备课,绞尽脑汁应对学生们千奇百怪的提问,更无需批改那堆积如山的作业论文,只需在考场里踱踱步,扮演一个移动的、目光锐利的人形监控探头,便能轻松赚取与助教相差无几的时薪。这等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于是,他立刻在学校的casual worker表格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大名,心情愉悦得仿佛白捡了一个钱包。
监考的第一场,便是金融财会专业大一的Ec1A3课程,微观经济学。李乐早早便起了床,郑重其事地拎上他那硕大的保温杯,里面泡着浓得发苦的酽茶,换上一双软底无声的运动鞋,以备长时间“巡弋”,甚至体贴地自带了一个蓬松的坐垫,显然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最后,他将那块标示着身份的“监考”牌子往脖子上一挂,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朝着那个足以让大多数LSE学子心怀畏惧的圣地,Excel的千人大考场,也就是被临时征用的体育馆,迤然而行。
走进体育馆,饶是李乐有所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微微震了一下。
好嘛,偌大的空间里,地板上密密麻麻摆开了桌椅方阵,横三十,竖四十,一眼望去齐整得如同兵马俑军阵,却又透着一股子冰冷的工业感,以及一种无声的、即将引爆的肃杀气。
李乐心下嘀咕,这要是有哪个考生中途内急,回来时,在千篇一律的桌椅迷宫中少不得得迷失方向。
听闻KcL和UcL甚至有容纳两千多人的超级考场,美名英伦科举。那场面,就是一场线下的校友聚会,不由心生感慨,看来这天下乌鸦,不仅在黑,在折腾学生这事上,全球高校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体育馆被清晰地划分为A、b、c、d四个区域,李乐负责镇守b区。与他并肩作战的,还有六位同袍,其中有与他一样的博士生,有精神矍铄、被返聘回来发挥余热的老教授,也有几位现役的助教。
李乐冷眼观瞧,发现不少人脸上竟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摩拳擦掌,眼神如鹰隼,仿佛眼前即将出现的不是莘莘学子,而是一群亟待捕捉的猎物。
一遍铃声骤响,如同戏台开锣,考生们鱼贯而入。
霎时间,空旷的场馆被各种声音填满:纷沓的脚步声、书包落地的闷响、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紧张、焦虑、乃至一丝绝望的呼吸声。
李乐按培训的要求,帮着那些一脸茫然的新生找到自己的座位,仿佛在安顿一群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待宰羔羊。
待众生落座,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发卷声。
厚厚的试卷、牛皮纸信封、印着密密麻麻考试须知的纸张,一一传递下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见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待第二遍铃起,考试正式开始。
李乐将保温杯和坐垫放在讲台旁的监考席上,背起手,开始了他的“巡游”。
踱步在课桌间的过道里,像一艘安静的巡逻艇,滑行在沉默的礁石群中。
目光所及,真是考生百态。有下笔如有神,运笔如飞的;有抓耳挠腮,对着题目苦大仇深的;有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求四方神明眷顾的;更有甚者,脸色惨白,额上虚汗直冒,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李乐看得有滋有味,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怜悯与好奇,不知这群稚嫩的面孔里,有多少能顺利渡过此劫,又有多少会成为挂科率分母上的一笔。
同时也有一丝兴奋,不知今天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倒霉蛋,会撞到自己手里,也好让他这十五镑一小时的薪水,拿得有点“成就感”。毕竟替人撑伞哪有撕伞来的快意。
正嘀咕着,前方一颗肤色如酱油、卷发浓密的脑袋,开始有些不自然地左右微动,眼神也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气息。
小李厨子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凭借身高优势,在不远处静静伫立观察,如同经验丰富的猫等待着老鼠出洞。
老话说得好,捉奸在床,捉贼捉赃,考场纪律,更是要人赃并获。他颇有耐心,像经验丰富的老猫守着鼠洞。
等待了片刻,果然瞧见这位小黑哥,右手极其缓慢地缩进了宽松的袖口里,在里面磨蹭了几下,再伸出来时,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头。之后快速地左右顾盼了一下,自以为无人察觉,便悄悄将拳头松开一条缝隙,目光迅速地向掌心瞄去。
就是此刻!李乐一个看似随意实则迅捷的移步,如同施展了凌波微步,幻影移形,瞬间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小黑哥的桌旁。
胳膊一伸,修长的手指精准无误地从那只尚未来得及合拢的手中,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抽了出来。
小黑哥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黑脸变白脸,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恳求。
李乐面无表情,只是用指尖点了点那张作为罪证的小纸条,然后指向门口方向,“You, out.”
小黑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在李乐那毫无通融余地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收拾起自己的文具,在满考场或同情、或庆幸、或鄙夷的目光中,悻悻地跟着闻讯而来的考场工作人员离开了。
许是李乐这边开了张,破了今日的“戒”,整个考场仿佛被按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接下来的时间里,Abcd四个区,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监考员冷静而威严的声音,“You, out!” ,宛如一场打地鼠游戏进入了高潮。
尤其c区一位监考老阿姨尤其眼尖,不动声色间,已连续清除了三名试图作弊者,引得李乐暗自佩服。
巡场至中段,李乐被一个白人女生的答题吸引。她正在回答一道关于“边际效用递减”的论述题,字迹清秀,逻辑似乎也清晰,不觉在她身后多站了一会儿。
“通过均衡分配支出,使得花费在每一种商品上的最后一元钱所带来的边际效用相等,从而实现效用最大化。它不仅适用于消费领域,在生产理论中同样存在边际报酬递减规律,共同构成了经济学中分析最优化行为的核心逻辑.....”
正琢磨着这么论述是否全面,能拿几分之时,那女生许是坐得久了,有些燥热,或是别有用心,微微俯身,宽松的领口下,一片雪白深邃的沟壑猝不及防地赫然闯入视野,然后抬起头,碧蓝的眸子里漾着水光,冲着嫣然一笑,接着抛来一个意味颇媚的眼神。
李乐心中大惊,李乐心中大惊,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迅速转身,迅速转身,目不斜视地踱向别处,心中连呼“惹不起,惹不起”。
考试接近尾声,已有学生陆续交卷。一个亚裔模样的女生安静地交了卷子,李乐接过,正按程序检查,那女生却忽然压低声音,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前面那个穿短裙的,打小抄,在裙子里面。”
李乐心中一惊,还有这等操作?只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那女生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李乐抬眼望去,果然见前排有个穿着时尚短裙的金发女生还在奋笔疾书。他不动声色,招手唤来同区一位经验丰富、表情严肃的老太太监考,低声交代了几句。
老太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又来了”的了然,欣然领命,状似随意地晃到那位穿着时尚短裙的女生身后,假装整理试卷,实则目光如炬地观察了片刻。
果然,见那女生手不时下意识地拂过裙摆。老太太便俯下身,用极温和的语气请女生站起来一下。女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磨蹭着起身,老太太眼疾手快,从其裙摆内侧,拈下了一沓用透明胶带黏贴得整整齐齐的、密密麻麻字迹和要点的微型小抄。
“You, out!”
李乐远远看着,心下唏嘘。
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免令。
收卷、清点、密封......一阵忙乱之后,李乐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在门口,他恰好看见刚才那位举报的亚裔女生,正正挽着那个因作弊被捉、哭得梨花带雨的短裙女生,低声安慰着。两人状似亲密,宛如姐妹。
仿佛刚才那精准的“背后一击”从未发生过。
李乐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嘬了嘬牙花子,心里叹道,这考场如战场,不仅考验学识,更考验人性与演技,人心鬼蜮,真是比考题还要复杂几分。
事后统计,这一场两个多小时的考试,在可容纳一千二百人的考场里,竟一共查获了十四名作弊者。考务中心的主任闻讯赶来,非但没有恼火,反而对着众监考发表了一番简短的“表彰”讲话,大意是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严格执法,争取多抓几个,以便“净化考场风气,维护学术尊严”。
李乐有些不解,私下问那位合作愉快的老太太,“抓得多了,难道不是显得我们学校学风不好?”
老太太扶了扶老花镜,嘴角露出一丝洞察世情的微笑,解释道,“抓得越多,距离学校那旨在体现考核严格性的合理挂科率就越近。”
“我们这边多清除掉一些作弊的、或者水平实在太差的,那边改卷子的教授们就能省心不少,不用再纠结于到底该让谁低空掠过,该让谁壮烈牺牲了。我们这是在帮他们减轻负担呢。”
李乐闻言,恍然顿悟。原来这监考的背后,还有着这样一套精妙的,关于及格率的微妙博弈。
结束了半日的“执法”工作,李乐捏了捏口袋里记着监考时长的纸条,盘算着这半天能换多少镑,给自家那俩娃买点什么样的见面礼。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而城市的另一头,那间狭小的公寓里,司汤达的父母,大概正对着桌上寥寥几样菜蔬,计算着下一笔律师费的开支。
这伦敦的六月,有人觉得明媚如画,有人却只觉得,那阳光怎么也照不进自己冰冷的心底。
。。。。。。
金融城边缘,金融犯罪调查科(FIU)的办公区,与苏格兰场那种旧时代遗留的厚重感不同,这里是属于新世纪的、由液晶屏幕光、服务器低鸣组成的世界,更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吞吐的嗡鸣,以及偶尔响起的、压低声音的讨论。
而卡尔顿带着一股蛮横的街头气息,推开了一间堆满显示器和文件箱的隔断玻璃门。
哈里森,那个被邓斯特伍德称赞为“UcL高材生”的年轻探员,正埋首于三块并排的显示器之间,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曲线图和银行标识,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数据海洋淹没的工蚁。
“哈里森。”卡尔顿的声音打破了键盘敲击的节奏。
哈里森猛地抬起头,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有些泛红,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看到是卡尔顿,立刻收敛了情绪,站起身,“卡尔顿探长。”他注意到卡尔顿身后的安德森,也点头致意。
卡尔顿没废话,直接拉过一把空椅子坐下,顺手把一个带着汉堡王字样的纸袋子递给哈里森,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安德森默契地守在门边,像一尊门神。
“谢谢探长。”把袋子拿到手里,哈里森笑了笑。
“被谢我,我还指望你查出点什么呢,再说,你这身板儿,该跟着我们处处外勤,男人,就该壮壮的才有姑娘喜欢。”
“呃,探长,您忘了,我喜欢....”
“哦,”卡尔顿想起什么,“那也应该把身体搞好,不管上下,都有力气。”
“......”
“那什么,进展如何?”
“正在跟进您提供的.....那个方向。”哈里森把袋子放到一边,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带着研究员式的刻板,“根据司汤达笔录中提到的那几个走公司账、贸易对冲的零星碎语,结合您要求的重点关注与东亚,特别是特定地区有关的异常资金流,我们初步筛选出一批具有潜在嫌疑的资金往来记录。”
他转向主屏幕,调出一个复杂的图谱,指给卡尔顿,“难点在于,这类跨境业务,尤其是涉及贸易背景的,通常会通过复杂的公司结构、关联交易和虚构的进出口合同来掩盖。”
“资金在多个离岸空壳公司间快速流转,像水银泻地,难以追踪。”
卡尔顿眯起眼,看着屏幕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箭头和节点,“哈瑞,”
“啊?”
“说人话,找到结实的线头没?”
“哦,”哈里森深吸一口气,指向图谱中一个较为集中的区域,“我们发现,在过去十八个月内,有一组资金流,其源头分散在开曼、维京群岛的几个匿名实体,但最终有相当一部分,大约累计三百二十万镑,通过数层中转后,流入了伦敦一家注册名为Aether Solutions Ltd的科技公司。”
“Aether?啥意思?”安德森在门口插话,“还有,洗黄金的钱,走科技公司?”
“以太的意思,不过这正是可疑之处。”哈里森点开以太解决方案的档案页面,“这家公司表面业务是软件外包和自主研发,拥有十几名员工,有正常的办公地址和税务记录,看起来完全合规。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调出另一份财务数据分析,“其报税显示的营业收入和利润率,与它实际接收到的、来自那些离岸实体的项目投资款或技术服务预付款的规模,存在明显的不匹配。”
“而且,这些大额资金注入的时间点,与我们所掌握的、几笔通过司汤达这类钱骡运作的现金或贵金属流动高峰期,存在高度相关性。”
卡尔顿身体前倾,手指搓着下巴上的胡子,“高度相关?能证明是同一笔钱吗?”
“不可能,直接证明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哈里森坦言道,“资金在进入以太公司前,已经过了至少四五个空壳公司的倒手,每一步都做了表面合规的贸易合同和发票。”
“但是,我们运用了异常交易检测模型,发现这些资金的流动模式具有典型分层和整合的特征,符合洗钱第三、第四阶段的特点。”
他调出几个复杂的算法模型结果,“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以太公司的对公账户流水进行了深度分析,发现其支付给一些东南亚、东欧供应商的款项,与那些供应商实际提供的服务或商品价值严重不符,存在明显的过高支付,这部分超额资金,很可能就是被洗白后,通过虚假贸易再次转移出去的利润。”
哈里森指着屏幕上一条被标红的支付记录,“比如,这笔支付给一家注册在塞浦路斯的精密电子元件公司的五十万英镑,根据行业标准和公开数据,其对应的元器件采购量,远超任何一家正常经营的软件公司可能的需求。”
“而这家塞浦路斯公司,最终控制人指向红空的一个匿名信托。”
不是什么都白痴的卡尔顿和不怎么白痴的安德森交换了一个眼神,塞浦路斯、红空、匿名信托......这些词汇像一串密码,指向一个隐秘而专业的网络。
“还有,”哈里森继续挖掘,“我们交叉比对了伦敦几家与地下银行有牵连嫌疑的二手奢侈品店和珠宝行的账户,发现其中有数笔大额资金,其来源账户虽然经过层层伪装,但最终可追溯的上级账户,与向以太公司注资的某个离岸实体,存在间接的控股关联。虽然还不是直接证据链,但这条间接的连线,让以太公司的嫌疑大大增加。”
卡尔顿一拍手,“够了,那还等什么!安德森!”
“是,头儿,我这就去叫伙计们上门抓人!”
“我特么说要抓人了么?”
“呃,那您的意思?”
“别忘了,还有上面那个挂历先生,就凭这个,他肯定不会松口,那什么,哈瑞,要是想材料再细一点,疑点再多些,我们俩能帮什么忙?”
哈里森瞄了眼卡尔顿露着胸毛的衬衫口,想了想,“那就,对数。”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小组陷入了枯燥而紧张的数据海洋。
卡尔顿利用他多年街头经验和对犯罪手法的直觉,提出各种可能性,哈里森则用他精湛的技术和金融知识,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寻找蛛丝马迹;安德森负责协调资源、外部调查和整理证据链。
他们调取了公司注册信息、股东背景、关联公司图谱,甚至分析了以太公司官网和招聘信息,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画像。
“......王铮,公司唯一董事,利物浦大学计算机硕士毕业.....”安德森念着资料,“表面看,履历干净,但不保证.....这个叫老乔,本命乔杜里.....”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被三人小心翼翼地拾起,试图穿成一条足以说明问题的项链。尽管每颗珍珠都带着模糊和不确定性,但当它们聚集在一起时,指向“以太解决方案”的光束,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
带着整理好的初步报告和一摞证据打印件,卡尔顿再次站在了邓斯特伍德组长的办公室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来。”
邓斯特伍德正在批阅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抬头看到是卡尔顿,以及他身后一脸严肃的哈里森和抱着文件的安德森,眉头皱了一下。
“卡尔顿探长,有什么事么?”邓斯特伍德放下笔,身体向后靠了靠,,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组长,我们有新的发现。”卡尔顿没有客套,直接将报告放在邓斯特伍德面前,“关于司汤达案背后的资金链条,我们认为已经锁定了关键的一环。”
邓斯特伍德慢条斯理地拿起文件,眼镜后的目光快速扫过首页摘要。他看得很快,几分钟后,将文件轻轻放下。脸上是那种卡尔顿早已熟悉的、混合着官僚式谨慎和不易察觉的抵触的表情。
“就凭这些?一些时间点上的巧合?几笔无法立刻证伪的跨境汇款?还有一个钱骡模棱两可的回忆?”
“这不是巧合!”卡尔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他指向哈里森整理的数据图,“这是经过反复比对验证的模式。”
“资金流向、公司业务与支出的矛盾、其贸易伙伴的背景......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很可能被用于系统性洗钱。司汤达运送的黄金,很可能只是这个网络一角。”
“模式?这些科技公司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跨境交易!”邓斯特伍德反驳道,语气带着不耐烦,“至于业务与支出不符,很多初创公司都靠风投输血,这能说明什么?”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直接钉死阿龙、捣毁那个物理运送网络的证据,而不是把精力分散到这种充满变数的金融调查上,这需要Fco、需要NcA甚至国际协作,周期太长。”
“组长!”卡尔顿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只盯着阿龙,我们永远只能抓到跑腿的。打掉洗钱通道,才能从根本上瓦解他们的运作能力。以太公司就是这条通道上的关键阀门。”
“司汤达的线索是我们目前最接近核心的突破口。我请求授权,对以太公司进行初步的现场查访和问询,至少,我们可以核实其注册地址的真实运营情况,调取更详细的财务记录!”
“现场查访?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你想让我们的人直接上门,去面对可能存在的投诉和律师吗?”邓斯特伍德摇头,“卡尔顿,我理解你的急切,但办案要讲程序,讲证据链的完整性。”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边缘嫌疑人的几句含糊话,就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程序不是裹足不前的借口!”卡尔顿一捶桌面,震得邓斯特伍德的马克杯都跳了一下,“等到他们把所有痕迹都抹干净,把所有资金都转移到位,我们就什么都抓不到了。”
“哪怕只是初步接触,也可能让他们露出马脚,哈瑞,”卡尔顿一把拉过哈里森,“你告诉组长,从金融调查的角度看,这些疑点是否足够支撑一次合规性的上门检查?”
哈里森摸了摸眼镜,虽然紧张,但语气依旧坚定,“组长,根据犯罪收益法和金融行为监管局的相关指引,基于我们目前掌握的跨账户资金镜像流动、公司实质业务与资金规模不匹配,以及其交易对手方的高风险背景,完全有理由怀疑其存在嫌疑,可以申请进行初步的现场调查,以核实情况,这符合风险评估和尽职调查程序。程序上,规程上,是合法的。”
邓斯特伍德看着眼前这三个立场一致的下属,沉默了片刻。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深知卡尔顿的固执和直觉往往有其道理,也明白哈里森在专业领域的判断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案件的进展,而追捕阿龙确实陷入了僵局。
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拿起笔,在卡尔顿的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加了一个限制。
“oK,卡尔顿,我授权你们进行一次低强度的、以合规核查为名的上门访查。记住,是核查,不是搜查!重点了解公司运营情况、核实注册信息,可以要求查看基本的财务文件,但必须有Fco的同事陪同,注意方式方法,绝对不允许过度执法。如果对方不配合或有律师在场,立即终止,回来再议。明白吗?”
“明白!”卡尔顿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尽管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
拿到授权的当天下午,卡尔顿、哈里森、安德森,以及另外两名从下面派出所临时借调来、经验丰富、身材魁梧的探员,在卡尔顿那间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开了个短会。
没有会议室里的正式,气氛却更加凝重。
“明天上午九点半,”卡尔顿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出了大楼的简易结构图,这是安德森下午实地探查的结果。
“安德森,你再复述一遍里面的情况。”
安德森点点头,指着图说:“大楼比较旧,电梯运行有噪音。十七层出电梯右转到底,只有以太解决方案一家公司。磨砂玻璃门,通常不锁。里面是开放式办公区,用矮屏风隔开,大概十几二十个工位。”
“最里面有一间用玻璃隔出来的独立办公室,应该是负责人杰克·王,也就王铮的,角落里堆着些服务器和设备。办公区有两个主要出口,一个是正门,另一个是靠近消防通道的后门,疑似是安全出口,需要确认是否常闭。”
“oK,”卡尔顿在图上标出关键点,“听着,我们不是去抓人,是去核查。但必须防备对方狗急跳墙,销毁证据。哈里森,”他看向年轻的高材生,“你和我,还有安德森,我们三个从前门进去,你是主导,以Fco核查金融合规的名义,要求与负责人对话,查看公司注册文件、近期的财务报表、主要的业务合同和银行流水。”
“你的任务是找出文件上的破绽,用专业问题牵制他们。”
“明白。”哈里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
“霍普,斯潘塞,”卡尔顿对另外两名探员说,“你们带人,守住后门和消防通道。一旦里面有异动,或者我们发出信号,防止任何人携带物品逃离。注意观察是否有人员试图转移电子设备或文件。”
“交给我们。”两名探员沉稳应道。
卡尔顿一拍手,“记住我们的底线:合法、合规、低冲击。但眼睛都放亮一点!留意员工的表情,观察办公电脑的屏幕,注意有没有人试图销毁纸张或拔除U盘。”
“哈里森,问话时机灵点,试着套取他们与那些离岸公司业务往来的具体细节。安德森,你注意观察环境,特别是最里面那间办公室里的陈设和文件存放情况。”
“我有种感觉,这家公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王这个人,根据有限的资料,很谨慎。我们这次敲山震虎,未必能直接拿到铁证,但至少要让他们乱起来,只要一乱,就可能出错。”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卡尔顿站在窗边,看着伦敦城渐渐亮起的灯火。
明天,他将带队去叩响那扇名为以太的门,门后是精心编织的骗局,还是通往更庞大黑暗的入口,他无法预料。但他知道,司汤达案这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了一颗足够分量的石子,波纹,已经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