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伦敦,被一夜细雨洗刷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湿意。
阳光挣扎着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在波特兰石建造的建筑立面上投下斑驳而冷调的光影。
李乐将车停在酒店门口时,韩远征已经等在那里,正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锁,似乎心事重重。只不过见到李乐,立马又微笑起来,快步迎上。
“诶,谢了,这么快就联系上律师。我们都抓瞎,没想到你能找到路子。”韩远征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探究。
“凑巧,一个长辈认识。也是赶上了。不过你谢我作甚,又不是你找律师。”
“我代表学联表示感谢。你找的这位李律师,华人?具体什么来头?”
“李佩华,queens counsel,御用大律师。”
“御用大律师?”韩远征明显一怔,看向李乐的目光瞬间复杂起来,里面掺杂着惊讶、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李乐背后能量的重新评估。
他消化了几秒,现实主义的考量立刻浮了上来,犹豫道,“好家伙,你这,手笔够大的。”
“不过,这费用,怕是.....司汤达这事儿,说破天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刑案,用这种规格的律师,是不是有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有点儿杀鸡用牛刀。
李乐看了眼韩远征,“这时候,对于一个儿子身陷囹圄、前途未卜的父母来说,价格是第二位考虑的因素,不是么?”
“他们需要的是在最坏情况下,能看到一丝尽可能亮的光,听到一个最专业、最不留遗憾的可能性。哪怕最后请不起,至少他们知道了天花板在哪里,而不是被人云里雾里地牵着鼻子走。”
“再说,今天只是咨询。我脸皮厚,仗着长辈的面子,这半小时的咨询,人家也不收钱。至于后续请不请,花多少钱请,那是司家人自己需要权衡的决定。咱们,就是把选项摆到他们面前。”
“你也知道,在伦敦这种地方,规则和层级比咱们那儿更赤裸,有些门,不试着推一推,你永远不知道后面站着的是救命的菩萨,还是索命的无常。让他们自己看清这道门槛有多高,也是帮忙。”
韩远征沉默了,他听懂了李乐的潜台词。这不是同学之间凑份子帮忙的小打小闹,而是涉及真正专业领域和资源的博弈。
李乐提供了一个远超他们这个留学生圈子能力范围的“顶级选项”,至于用不用得起,怎么用,那是司家需要面对的现实,这份“帮忙”,分寸拿捏得极其微妙,既尽了心,又不越界。
“我明白了。”韩远征点点头,刚想再说什么,一辆出租车停到两人身边,庄欣怡从车里出来,她今天穿了件素雅的浅灰色羊绒开衫,看到两人,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袋。
“你们上去了么?”
“没呢,你怎么来了?”
“我从华人街给司汤达爸妈带了点豆浆油条,腐国酒店的早餐,他们估计吃不惯。罗婵本来也想来,可今天她导师要给她指导论文。”庄欣怡轻声解释着,脸上是纯粹的关切,“我听说,律师那边联系好了?”
“嗯,李乐联系的,约了十点,林肯律师学院那边。”韩远征看了看表,“走,咱们上去。”
庄欣怡的出现,让李乐有些意外,这位家境优渥、平时看起来有些娇气的“万金小姐”,在这种时候展现出的热心和坚持,透出一种人与人之间难得的、未被功利完全侵蚀的温暖。
尽管司汤达其人,实在算不上多么讨喜,甚至有些行为堪称“不是玩意儿”,但此刻落难,能有人不计前嫌地伸出援手,总归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越圈层算计的人情温度。
几人上了楼。司奇峰和汤锦萍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更深了,汤锦萍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李乐几人,尤其是带来的早餐和同去律师楼的信息,两人黯淡的眼神里总算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司奇峰紧紧握了握李乐的手,千言万语都在那颤抖的力道里。
简单说明了情况,听到“御用大律师”几个字,司奇峰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类似希望的火星。
汤锦屏则有些茫然,显然并不完全理解这个头衔的分量,只是喃喃道,“大律师.....好,好,只要能救汤达.....”
。。。。。。
林肯律师学院隐匿在一片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建筑群中,不像皇家法院那般气势逼人,却自有一种历经数百年沉淀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红砖外墙爬满了苍翠的常春藤,厚重木门上黄铜门环被岁月磨得锃亮。幽深的拱廊、精心修剪却不见张扬的庭院,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地与世俗的疏离。
李佩华律师的事务所,位于一栋乔治亚风格联排建筑的二楼。没有炫目的招牌,只有门廊一侧一块小巧的刻着“Li& Associates, barristers”字样的黄铜铭牌,显得低调而厚重。
李乐抬手按响门铃,片刻后,门被一位身着合体灰色套裙、表情一丝不苟的白人中年女秘书打开。
目光在李乐、韩远征,以及他们身后神情惶惑、面色憔悴的司奇峰与汤锦屏身上迅速扫过,用带着标准伦敦腔的英语确认了预约。
“李乐先生?李律师正在等你们。请随我来。”
秘书引着几个人穿过一条铺着深蓝色地毯、两侧是顶天立地橡木书架的走廊。
书架里塞满了厚重的法律报告集,烫金的书脊在从高窗透进的、被滤过的天光下沉默地闪烁。
偶有房间门扉紧闭,里面传来隐约的电话铃声或低沉的交谈。
一直到最里面,被引入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房间挑高很高,巨大的飘窗外是广场上修剪整齐的树木和更远处金融城玻璃与钢铁的轮廓。
室内,一面墙同样是满满的法律典籍,另一面则悬挂着几幅色调沉郁的油画,中间一张,是李佩华穿着律师袍的坐姿像。
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占据中心,但李佩华律师并未坐在桌后,而是站在窗边,似乎刚刚结束一通电话。
一套剪裁极佳的深蓝色西装套裙,颈间系着一条素雅的丝巾,头发挽成严谨的发髻,转过身,目光如同精密仪器般扫过进来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李乐脸上,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来招呼。
“李律师,打扰了。”李乐上前一步,韩远征也紧随其后,点头问候。
司奇峰和汤锦屏则显得更加无措。司奇峰下意识地挺了挺早已不复挺拔的脊背,试图维持体面,嘴唇紧抿着。
汤锦屏则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目光畏缩地快速掠过这间与她生活经验相去甚远的办公室,最后落在李佩华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期盼。
“请坐吧。”李佩华指向办公桌前几张摆放整齐的深色皮质扶手椅。
等几人坐下,李佩华将一个薄薄的皮质文件夹摊开在桌前,开门见山,“时间有限,我们直接开始。你们的基本情况,林会长已经转达。”
“现在,我需要了解警方目前披露的更多细节,以及你们掌握的,关于司汤达的信息。”
司奇峰连忙将昨晚怀特律师提供的一份案情摘要,以及他们带来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等材料的复印件递过去,手有些微颤。
李佩华接过,戴上一副金丝眼镜,迅速翻阅起来。她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指尖偶尔在某一页上停留,轻轻点一下,或者用一支极细的铅笔在边缘做个不起眼的记号。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不惊讶,也不蹙眉,完全沉浸在对事实的剥离与重构中。房间内瞬间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笼罩。
汤锦屏紧张地看着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韩远征和庄欣怡也屏息凝神。
李乐则靠在沙发扶手上,目光落在李佩华律师那专注而毫无波澜的侧脸上,心里咂摸着这种纯粹专业主义所带来的、近乎冷酷的压迫感。
大约十分钟后,李佩华摘下眼镜,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司家父母。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与侥幸。
开口道,“首先,请理解我的角色。我是出庭律师,barrister。我的专长是刑事辩护,尤其是在高等法院进行法庭抗辩。”
“我不负责日常的文件准备或与警方、检方的琐碎沟通,那些由事务律师,Solicitor处理。如果你们委托我,我将是你们儿子在法庭上最主要的辩护人,负责构建辩护策略、盘问证人、进行结案陈词。明白吗?”
司奇峰努力跟上节奏,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明白,李律师。我们....我们就是想给孩子找个最好的.....最有能力的律师。”
汤锦屏也连忙附和,声音带着颤音,“是啊,李律师,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汤达,他是被坏人骗了啊!”
李佩华没有回应他们的恳求,而是继续用那种冷静的语调说道,“基于你们提供的基本信息,在司汤达驾驶的车辆中搜出隐藏于特制乐器盒内的十一公斤黄金;他本人承认受绰号阿龙的指使,跨国运送并获取高额报酬.....”
“......以及他近期的银行流水与消费记录异常,警方以涉嫌走私贵重金属及参与有组织洗钱活动为由羁押他,是符合程序且有相当证据支持的......”
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锤子砸在司家父母心上。
“根据犯罪收益法及刑法法案相关条款,这两项都属于either-way offence,即可起诉罪行.....几乎可以确定会由刑事法庭审理.....这意味着,”李佩华略微停顿,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司奇峰,“如果罪名成立,符合之前整理这些卷宗的怀特律师做出的量刑判断,量刑起点不会低于三年,具体年限取决于他在团伙中的角色、认罪态度、是否配合警方等因素。”
“三年,还多....”
汤锦屏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原本还以为能够得到不一样信息的司奇峰喃喃着,脸色灰败中,又想起什么,颤颤的问道,“那,那个保释.....”
“关于保释,”李佩华似乎并不意外,“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们,可能性极低。理由有三,一,涉案金额巨大,属于重大经济犯罪,二,初步证据指向有组织犯罪,其被视为有继续犯罪或妨碍司法的风险,三,他是非腐国永久居民,存在极高的逃亡风险。治安法官几乎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批准保释。””
李乐沉默地坐在稍远的位置,瞧见李佩华如同一名医生在冷静地剖析病情,不回避任何残酷的可能性。忽然觉得,这种态度本身,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残酷的可靠感。
“咱们节约时间,根据现有信息,我提供几个反面的分析。”李佩华的声音,似乎有种吸引力,将沉浸在三年时间里的众人的心绪给拉了回来。
“此案仍有辩护空间。关键在于,如何构建并证明受限的知情范围与被利用的从属地位。”
“检方需要证明他对整个洗钱网络的规模、运作模式有清晰认知,而不仅仅是听从指令的跑腿者。他的学生身份、以及可能存在的被引诱、被欺骗的成份,都可以成为辩护的着力点。”
“如有由我来进行辩护,不可能建立在完全无罪的幻想上。目标是最大限度地减轻罪责和刑期。有几个可能的切入点。”
一瞬间,李佩华的语气变得更具“攻击性”,仿佛在模拟法庭上的交锋,“第一,强调其被利用者角色。他是否清楚运送的是黄金?阿龙是如何欺骗或诱导他的?他在整个团伙层级中处于最底层,获利相对微薄,认知程度和主观恶意较低。这一点,需要从他与阿龙的通讯记录、交往细节中挖掘证据。”
“第二,是否存在受胁迫或陷入困境的因素?他是否因经济压力、债务或其他把柄被胁迫参与?这需要深入了解他近期的财务状况和心理状态。”
“第三,配合调查的态度。他是否愿意全面、彻底地配合警方,指认上线、提供团伙犯罪线索?这将是量刑时最重要的减刑因素之一。但这也意味着,他可能需要出庭作证,面对来自团伙的潜在风险。”
说到这儿,李佩华审视着司奇峰,“司先生,我需要你回忆,您的儿子,司汤达,在过去几个月,是否有任何异常?是否提及过经济压力巨大?是否流露出对某些人或事的恐惧?任何细节,都可能成为我们反击的支点。”
“我们的目标,不是否认他运送黄金的事实,那是否认不了的,而是要将他在整个犯罪图谱中的位置,从积极参与者拉低到被利用的工具,从而争取最大程度的减刑。”
司奇峰和汤锦屏努力回忆着,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一年多来,司汤达每一次和他们通话的内容,以及那些话里有可能涉及到刚才李佩华说的异常。
李佩华耐心听着,不时插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他挖掘更深层的记忆。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情绪代入,只是冷漠地筛选着信息,像在沙砾中淘洗可能存在的金粒。
最后,她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将至。
“情况就是这样,”李佩华双手交叠着搭在桌上,总结道,““目前的关键,在于警方拘留调查期结束后,肯定会申请延期,而之后皇家检控署是否会正式提起公诉,以及以哪些具体罪名提起。”
“现阶段,你们之前接触的法援律师,其工作重点是确保程序合规、申请保释、了解基本案情。但一旦进入公诉阶段,辩护工作的核心将转向证据攻防与法庭策略。”
“现在,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否已经决定,并且有相应的经济能力,为他聘请专门的辩护律师?请注意,我的咨询时间有限。”
这个问题像一把现实的尖刀,瞬间剖开了所有虚幻的希望。
司奇峰嘴唇哆嗦着,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绝望而痛苦的眼神,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地问,“李律师.....如果,如果请您....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李佩华合上文件夹,目光平静地看向司奇峰和汤锦屏,“通常,我的咨询费是每小时两千五百英镑。”
“不过,既然是林会长介绍,也是同胞,这次的咨询,我不收费。”
司家父母刚松半口气。又听到,“但如果你们决定委托我作为司汤达的辩护律师,包括事务律师、可能还需要金融会计专家、甚至心理学家出具评估报告。”
“从案件准备、审前听证、到正式审判,如果进入陪审团程序,整个过程可能持续一年甚至更久。”
她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快速写下一个数字,推到司奇峰面前,“初步预估,整个案件的基础辩护费用,我按照单个案件给你们计算,即便算上我个人的优惠,也在八万到十万镑左右,这不包括可能产生的专家证人、调查员等其他杂费。”
房间里一片死寂,这个数字,对于司家这样一个已经倾尽所有把儿子送出国读书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个庞大到近乎放弃的数字。
司奇峰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汤锦屏的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韩远征也面露难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李佩华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既无同情,也无催促,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这是基于我专业判断的市场价格。御用大律师的收费标准,向来如此。你们可以回去考虑,也可以寻找其他更适合你们经济状况的法律代表。伦敦有不少优秀的刑事事务律师,收费会低很多。”
她的话语不带任何推销或劝诱,只是陈述事实。
会见的时间很快到了。女秘书准时敲门进来提示。
李佩华起身,看着司奇峰和汤锦屏惨白的脸,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放在司奇峰面前。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你们需要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是,尽快与司汤达见面,了解他的真实想法和意愿。如果决定聘请我,我需要尽快介入,会见当事人,开始调查取证。”
“你们可以回去商量。有任何决定,通过李乐或者联系名片上的电话。另外,我想说的是,法律只能提供程序内的公正,无法弥补所有遗憾。请保重。”
整个过程,精准地控制在半小时内,高效、冷酷,却提供了一种置身绝境中的人最需要的东西:对局势清晰的认知,以及一个虽然代价高昂但确实存在的、专业而强大的希望。
离开那间充满压迫感的办公室,重新回到那条布满书架的走廊,众人都沉默着。
司奇峰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汤锦屏,脚步虚浮,韩远征和庄欣怡面色凝重。
李乐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橡木门。
他知道,司家父母此刻正站在一个无比艰难的十字路口。一边是儿子可能漫长的刑期和彻底毁掉的前程,另一边是一个压垮一个家庭的巨额数字。
剩下的,便是司家父母在这残酷现实面前的挣扎与抉择了。
。。。。。。
伦敦天光,明明比室内亮堂许多,却仿佛怎么也照不进司奇峰和汤锦萍的心里。
李佩华律师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连同那个高昂的律师费预估,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坠在两人心口,连呼气都带着冰碴子的凉意。
回酒店的车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汤锦萍靠在车窗上,眼里只剩下空洞的渺茫。
司奇峰则一直紧握着拳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车流,仿佛要在那无尽的钢铁洪流中盯出一条生路来。
刚回到酒店房间,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房间的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接通,是使馆教育处那位常参赞打来的。
“司先生,通知您一下,我们也是刚接到伦敦警方的通知,他们对司汤达租住公寓的搜查程序已经结束,你们现在可以过去清理个人物品了。地址是......”
消息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压抑的气球,暂时转移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至少,有了一件具体可以去做的事情,一种能触摸到的、与儿子尚存一丝联系的实在感。
司奇峰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对妻子说:“收拾一下,去汤达住的地方。”
汤锦萍茫然地抬起头:“去那儿干嘛?”
“警方搜完了,让去收拾东西。”司奇峰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探究的坚决,“去看看他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韩远征、李乐和庄欣怡自然陪同前往。
车子停在那栋南肯辛顿,司汤达租住的公寓前。
李乐看了眼门牌号,确认道,“就是这里了。”
在底楼的物业管理处,一个面无表情的巴巴羊管理员,正盯着小电视看棒球比赛直播。听说来意,先是核对了几人的身份之后,递过来一把钥匙,突然想起什么,又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单子。
韩远征接过一看,是水电燃气催缴单,最近一张用红字印着“最终通知”。
“什么东西?”司奇峰问。
“呃....水电气的催缴单。”
“多少钱?”
“水费欠了八十七镑,电费一百三,燃气……啧,两百四。”韩远征念着,声音越来越低。
司奇峰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默默塞进了外套口袋。汤锦萍想拿过来看,被他轻轻挡开了。
找到对应的门牌号,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司奇峰的手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缓缓推开了房门。
一股混杂着隔夜外卖馊味、潮气,还有一种类似旧杂志和灰尘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公寓是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面积不大,此刻却显得异常凌乱。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废纸、几个空空如也的外卖披萨盒、几个啤酒罐。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有的甚至掉在了地上。沙发靠垫被挪了位置,露出底下积攒的灰尘。
这混乱,分不清是司汤达平日邋遢生活的常态,还是警方搜查时翻箱倒柜留下的狼藉。唯一清晰的是,这里毫无生气,像一个被匆忙遗弃的巢穴。
“这,这是人住的地方?”汤锦屏喃喃道,她想象中的儿子在国外的“努力而又上进”的日子,与眼前这副模样,形成了尖锐得令人心痛的对比。
司奇峰铁青着脸,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角落那张堆满杂物、连床单都未曾铺平整的单人床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哑着嗓子,像是问韩远征,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合租....室友是个本地人.....”
“小韩,这样的房子,一个月,得多少钱?”
韩远征环顾了一下这间公寓,谨慎地估算道,“叔叔,像这种一室一厅的单人公寓,在这个位置,月租.....最少也得一千二百镑左右。”他刻意没说,这通常是合租一个房间的价格,独享一整套公寓,即便老旧,在伦敦一区也是奢侈。
“一千二.....”司奇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和他口袋里的催款单、以及刚才律师提到的天文数字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和妻子在国内省吃俭用,每月基本上把工资都寄给儿子当生活费,也就是一千五百镑,他原本以为,这足够儿子过上不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求学生活了,可,眼前,还是超出了想象。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一种被欺骗、被掏空的无力感,混合着巨大的失望和心痛,在沉默中弥漫开来。
几人开始默默地收拾。李乐和韩远征帮忙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杂物归拢到纸箱里。庄欣怡则细心地帮着汤锦萍整理衣柜里的衣物。
随着收拾的进行,更多令人心惊的细节浮现出来。衣柜里,除了几件普通的t恤牛仔裤,赫然挂着几件价格不菲的衬衫和外套,只来自一些汤锦屏只在杂志上见过的品牌。
床底下塞着几个鞋盒,里面是几乎是没穿过几次的名牌运动鞋和皮鞋。
汤锦屏颤抖地捏着一件burberry衬衫的价签,“三百八十镑.....他爸爸一件棉袄穿十年.....”
又捡起几张消费小票,看着消费记录上的“designer Stores”“Fine dining”,汤锦屏的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当庄欣怡从一个抽屉角落里摸出一个深蓝色、烫着“Lelong”优雅Logo的首饰盒,打开时,那条幽蓝色坦桑石手链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李乐在一旁瞥见,嘬了嘬牙花子,认出了那是那晚上司汤达给陈佳佳又被退回的生日礼物,想不到,还是自家店里的玩意儿。
看着庄欣怡的愣愣的表情,和司汤达她妈不可置信的眼神,李乐凑过去,低声道,“这个,应该能退的,不行一会给我,我认识店里的人。”
“啊,谢,谢谢。”汤锦屏机械的应着。
收拾完衣柜,庄欣怡又去门口,收拾挂在墙上的几件衣服,却在门边一堆广告传单下,发现了几封带着银行logo的信。她犹豫了一下,拆开看了几眼,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悄悄招手叫过韩远征和李乐,把信纸递给他们。
“barclays信用卡,欠款一万二.....”韩远征低声念着,又翻开另一封,“hSbc的,八千。还有这张Lloyds的,九千五。”
是信用卡账单和透支催款通知。粗略一算,几张卡加起来,欠款金额接近四万英镑。
“这.....”韩远征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李乐。
李乐眉头紧锁,低声道,“瞒不住的,说吧。早晚都得知道。”
韩远征叹了口气,拿着那几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走到呆坐在床边,正在整理着书本的司奇峰面前,尽量让语气平和,“叔叔.....我们在门口发现了一些信件.....是银行的账单。汤达他.....好像信用卡欠了一些钱。”
司奇峰猛地抬起头,接过账单,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柜子上一个空水杯被震得跳了一下。
“孽障!我们在家起早贪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倒好!在这里花天酒地!欠了一屁股债!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愤怒、失望、心痛、还有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出来。这个一向隐忍的中年男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眶瞬间红了。
汤锦萍闻声过来,看到账单,更是哭得几乎要晕过去。
韩远征、庄欣怡和李乐只能围在一旁,说着苍白无力的劝慰话,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混乱与悲戚之中,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所有人都是一怔,这个时候,会是谁?
韩远征离门最近,他定了定神,走过去拉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紧身运动夹克、身材壮实的华人男子,神色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流气。
“司汤达在吗?”其中一个剃着近乎光头、脖颈上挂着金链子的,嚷嚷着,斜着眼往屋里瞟。
韩远征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门缝,警惕地问,“你们找他什么事?”
“什么事?”另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嗤笑一声,“我们是租车行的!来找他收车!他那辆蓝色宝马3系,租期早他妈过了,钱也没付够!他人呢?车呢?”
韩远征瞬间明白了,司汤达那辆看似风光的座驾,原来也是租来的,而且显然还欠着租金。
他强压下心里的厌恶和无奈,尽量平静地说:“他不在。有什么事,你们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或者通过正规途径解决。”
“不在?”光头男显然不信,还想往屋里挤,“躲起来了是吧?告诉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赶紧把车和钱送来,不然有他好看!”
忽然,门口的两个男人只觉得一座小山移了过来,挡住了视线。
一抬头,瞧见头顶门框,身子壮硕的堵住一扇门的李乐,先是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刚要张嘴,就听到。
“哪个租车行的?”
“奥德里奇,老华人街,怎么?”
“没事儿,问问,你等等,”李乐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秉忠的电话,“喂,秉忠哥,老华人街,叫奥德里奇的租车行的,熟悉不?行,没事,就有个同学,租车,想宽限几天租金,嗯嗯,好,我把电话给他们....”
李乐一伸手,手机递过去,“接一下。”
“你让接就接?你谁....”
“三八二十一。”
“呃.....”金链子一愣,接过李乐递来的手机,放到耳边,“您系边位啊?啊,秉忠叔,系猪油仔啊。哦,哦,好,知道喇……”
金链子挂上电话,把手机还给李乐,笑了笑,“早说么,那什么,您还是给这司汤达说一声,赶紧的,我们也是收人家的车放租的。”
“放心吧,少不了你们的,也就三五天,来拿车拿钱。”
“诶诶,那我们先走了。”
瞧见这俩进了电梯,韩远征重重地关上门,后背抵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李乐的眼神透着探究。
“家里长辈的关系,呵呵呵。”李乐糊弄一句,进了屋。
韩远征心里更嘀咕了,这人,到底是干嘛滴,三教九流的人,上到御用大律,下到刚才的小混混,都能说上话,还有,三八二十四,什么时候成了三八二十一?
房间里,司奇峰和汤锦萍目睹了刚才这一幕,最后一丝强撑的体面与希望,彻底干瘪了下去。
司奇峰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一个相框——照片里,司汤达站在LSE主楼前笑得灿烂。相框玻璃已经碎裂,裂纹横亘在年轻的脸庞上。
“我们供他读书....哎.....”
“是我的错,我不该总跟他说要争气,要出人头地....”
奢侈品的标签、银行的账单、租车行的追租......这一切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这对父母的心。
他们不远万里而来,怀揣着救子心切的希望,此刻却被残酷的现实一层层剥开儿子伪装下的真相,露出的确实虚荣与荒唐。
李乐对韩远征和庄欣怡轻轻摇头,那意思是,别再刺激这对父母了。
默默把Lelong手链盒塞进口袋,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景。
阳光依旧明媚,路人来去匆匆。这间小小的公寓,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承载着一个家庭骤然崩塌的幻梦和无声的悲鸣。
而李乐原本那些关于圈层、资本、表演的冷静分析,在此刻具体而微的苦难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疏离。
现实的重量,远比任何理论都更沉重,也更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