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也不算晚，那些辜负她辛玥儿的人，那些生来便“高贵”几分的人，若自己难过，必然也会让他们加倍痛苦。
可是，她殚精竭虑，以妖界身份寻求登仙之道，若事成，华钰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但华钰却为了一个不爱他、因为三言两语便抛弃他的女人，将她弃之不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人之将死，其心也坚。若是华钰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云儿，早就已经消失在这世界上，是不是比她嫁给别人更加令人心碎呢？
明日，一切便终究会揭晓。
明日，是素问仙人的大日子，也是她的，同样是华钰的，也是他们的孩子的。
看着一旁昏睡的华琮，辛玥儿不禁叹了一口气。即便这般不中用，也是她亲生的孩子。如今，该是为他打算了。
可是，辛玥儿却没想到，华钰早就知道了——他的心上人信云已经早已离世。
夫妻二人同在一片天空之下，或许此时相隔不到一里地，比邻而居，却咫尺天涯。
华钰此刻坐在窗前赏月听心事，忽然觉得耳朵有些发烧。许是酒喝的太多了，他心想。今日晚间宴后，他得了消息，明日要去观刑。
要说这天帝确实有些缺德，今日办喜事，明日便忙不迭要办丧事，也不嫌晦气。
面对素问仙人，华钰的心情有些复杂。如今他并不愿见素问仙人受此大刑——大刑乃大辱。
他堂堂嶀琈王从来都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况且这天帝霸道昏庸，很多事情上他也并不认同。
只是他有些不敢面对——面对信云的母亲，就是直面往事。将结痂的伤口撕开来，血淋淋的，让人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若是信云还在，若是当年她真的嫁给了岑恽子，或许此刻，他倒是真的有些恨。可是当一切水落石出，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当年他心心念念的人，早在自己最爱她的时候香消玉殒了。让他恨也不能恨，爱也不能爱，甚至连补偿也无法兑现。
所以，让他看着花素问行刑，看着信云的母亲死在他面前，确实有些残忍。
华钰甚至在想，这是不是伏夷的一种计谋，让他深陷这纠葛和旋涡之中，让他甘心情愿为之效力，将花素问当做筹码，作为信云归来后驾驭他的“马鞭和缰绳”。
然而华钰也知道，凭他自己，是无法让天帝和伏夷改变主意，放过素问仙人的。因为这场行刑的闹剧，本来就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威慑他们，不要再去挑战权威。
华钰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当年那个只身闯天庭，天不怕地不怕的华钰，那个遇到心爱之人便不顾一切为之奔赴的少年，如今虽成为一方之主，权力更大，功力更深，反而变得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了。
若是信云归来，会不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呢？
可是这些，和他心中失去信云的痛比起来，和他想起当年之事的愧比起来，便什么也不是了。
而此刻，偌大的天庭之中，有一人却心怀忐忑，惴惴不安，那便是尤秦。
若是不知便算了，他却已是从姑射仙子处得了消息的。这两日他也算是出尽了风头。虽未挑明，伏夷殿下和昭月公主却是对他礼遇有加。连虞瑾这小子，不管他是碍于情面，还是真心悔过，对他倒也算和颜悦色。
可是，真的成事儿了，他的心里却越来越难平静。
要是伏夷和昭月知道了真相，那他不仅当不了“皇亲国戚”，一定会被伏夷记恨。
而他是再了解伏夷不过了。
尤秦有些恨，他筹划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促成虞瑾和昭月，实在不愿就此放弃。于是，婚礼过后，他便“藏”了起来。
可是，一回到府中，他便感觉到不对劲。于是他回到书房，想平复一下思绪，想出个对策来。
可是刚一进门，便一阵劲风袭来。一掌旋风，直逼脖颈，上来就是要命的架势。尤秦虽久不用功，然宝刀未老，回身侧挡，灵力护身，自然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原来是故人。
来人是姑射仙子尔朱林樰。
她依然英姿飒爽，风华正茂。
而站立在姑射面前的，这个已经略显老态，眼神逐渐浑浊的男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温情小意的心上人“王勤”了。
原来那一日，尔朱林樰在姑射山地极纵身一跃，深入地极，将灵力尽数注入。而后她便孤身前往天庭，混在一众宾客中，来找素楝。
她知道，素楝若得消息，必然不会丢下师姐素问仙人。
事实也证明，到这里来寻女儿，是正确的选择。
刚来天界，便碰到了昭月大婚。新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而姑射仙子的脸，却如那暴雨前的乌云。那虞瑾竟然负心另娶！若不是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一定会将那负心汉打得满地找牙。
尔朱林樰一边心疼女儿，一边恨天下男子薄情。因为此刻她不便在天庭露面，思前想后，熟人熟路好办事，于是找到了尤秦这里。
尤秦一身酒气，装扮喜庆，这让姑射更加气愤。按理说，他早该接到自己的信笺。此刻的他，身为父亲，不应该为女儿的安危担忧吗？
“仙子别来无恙？”已是深夜，房中未有光，只有那一扇窗户，敞开着，透出些月光来。
大约，她便是从那里进来的。
月光照到房间，并不十分明亮。可是那微暗的光线，却将林樰的五官映照的更加鲜明。
时光果然不负美人。
尤秦在心中感叹。
许久未见，她一如初见。只是这话如今却是说不得了。那美貌之中，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愤怒之火熊熊燃烧，隔着几米远，尤秦已经感受到“灼热”。
新仇旧恨，在此刻汇集。
但，他早已不是少年的尤秦。
此刻，什么也比不上他的前途重要：虞瑾必须是他的儿子！
是他，将虞瑾送到了氓山。也是他，促成了虞瑾和天家的结合。
他尤秦，必须要成为虞瑾的父亲！这泼天的富贵，必不能成为别人的“嫁衣”。
然而很明显，眼前的女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你怎么了，”他感觉到了姑射的虚弱，淡淡的月光下，她的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她似乎，受伤了。
姑射并不说话，眼前之人，面上无一丝愧疚。而那些口中的关心，也并未直达眼底。
“你看过我的信吗？”姑射问他。即便失望，即便她早知道面前此人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可是她仍旧抱着一丝希望——楝楝毕竟是他亲生的骨肉。
尤秦知道推脱不过，那雪鸟送达之时，便会粉碎己身给传信人报信。
“此事，我们要从长计议。你也知道，如今多事之秋……”
“从长计议？可是楝楝的命不能等了。我从未指望你为师姐斡旋，但素楝，你不能不救。”姑射的语气软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身上仅存的灵力，并不能将尤秦怎样。如今唯有让尤秦顾念亲情，事情才能有转机。
“我也是没法子，好不容易找到女儿，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姑射仙子说的是实话。
“我又何尝忍心，她也是我的女儿。”尤秦叹道，话语之中也满是遗憾，似乎已经被打动。
“我这时便去那天堑边儿守着，要是她来了，我让她来此处见你。你身子这般弱，不要再折腾了。”尤秦好久未曾如此温柔的对待一个女子，但是若那人是姑射，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他们的孩子真的是虞瑾就好了。看姑射如今这般，对他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尤秦暗自揣测。
然而，他却不知，姑射早已不是当年的怀春少女，她只是一个拼尽全力也要拯救女儿的母亲。
此刻姑射体力不支却是事实。求人不成，但也不能为对方所控制。于是，姑射放弃了正面冲突的想法。
“你说的也对，只要她安全，我也就放心了。你将她带到这里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姑射顺着尤秦的话往下说，“我便在这里等你可好？”
自从在姑射山决绝之后，尤秦便再未听见林樰对他如此温柔的讲话。她的美貌一如当年，让自己一见钟情，忘乎所以。时隔多年，当林樰真的站在自己面前，尤秦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若是她肯将虞瑾认为儿子，这样的神仙美眷，他尤秦也不傻……
尤秦心里想得美，脸上便也露出了笑。“那你乖乖等我，我这就去接楝楝去。”声音温柔，仿佛能掐出水来，仿佛这两人是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一般。
书房里有他小憩的躺椅，姑射似乎确实是累了，便依尤秦之言，躺了下来。她看着尤秦，眼神幽怨深远，直看的尤秦浑身发毛。
“你歇着，我这就走了。”他忙不迭的退出来，向外面候着的侍女招手。用姑射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有贵客在书房小憩，你在此守着，不许人进出。”
外面，脚步声渐渐响起，似乎尤秦真的出门去寻女儿了。
可是，尤秦并未走远。他只是走到了此院门外，便在那里站立着，久久不语。
此刻，他的心里天人交战。
虽然不是很清楚伏夷到底在筹谋什么，但是看着他对各界之主的笼络，想必姑射也在其中。只是以她的傲骨，必然是不甘与伏夷同谋的。若是自己……
这种想法着实让尤秦吓了一跳。
他自问算不上好人。
比不得那岑恽子，更比不得裴毓，一个是所谓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一个是铮铮铁骨的守护之神。可曾几何时，他也曾与这两位齐名，是敢于和天帝争个高低的诤臣，是刚正不阿的言官。
可是，渐渐的，他越走越远，仿佛迷失了方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道扬镳呢？
大约是，他发现岑恽子的几个女儿违背天条，异族相恋甚至成婚之时，他只顾法理，罔顾人情，逼得她们死得死，散得散的时候吧。
大约是，他眼见裴毓孤立无援，却因为不想得罪天帝而与其疏远的时候吧。
可对于牵着，尤秦从来不后悔。天规戒律便是天规戒律！即便他不赞同，但是只要这规矩在一天，大家都得遵守一天。
他也不是从来都这般没有理想。甚至，他有过构想，通过对岑家这般悖理的处罚，唤起大家对这破规矩的厌恶，从而废除这项不合理的规定。
可是，最终结果，却都是人人自保，无人敢站出来。甚至连岑家自己，都未曾争辩几句。
所以即便岑家的孩子死的死，散的散，尤秦无一点愧疚。
然而，若仔细掂量，这里面何尝没有私心，没有泄愤？
当年若不是这一条条天规，他怎会抛弃姑射仙子？仙子上古神族，高不可攀，可恨他只是仙……神仙殊途，高低有分。
如今，好运气终于轮到他尤秦了。常言道，笑到最后才是笑的最好，比起被拘禁的岑恽子，比起早就烟消云散的裴毓，他尤秦，才是真正的赢家！
尤秦看着那院子，心中默默叹道，“不要怪我心狠，唯有绝对的权力，才有绝对的特权！”
直至后半夜，院子彻底安静。侍女又来报，书房一切正常，没有异动，他这才放心离去。看在往日往日的情分，他暂时不打算将这样虚弱的林樰交给伏夷。
可是，尤秦没想到，姑射早就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虚妄，悄悄的从那扇打开的窗户中溜了出来。林樰躲在院中林木之下，看着那本应去寻女儿却站立不动的身影，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或许失望的次数多了，便不会再失望了。
“你盯着夫人，若是她醒来问起我，就说小姐已经回来了，然后再来报我知道。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出了这院子。”
尤秦的话，似寒冬腊月的水，似炎炎夏日的雨，让人心凉，而后愤懑，内心有一种无法抒发的狂躁。冷热交替中，姑射仙子有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
所以动心忍性。
在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姑射原本便冷静自持的性子更是很少有冲动的时候了。可是面对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