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琮一边说着一边瞄着缘子,果然,已面无血色。
缘子一瞬间想到了黄袍加身,她喘着粗气,“他到底想做什么!”
完颜琮盯着她,“我一开始听着,认为他是在胡言乱语,甚至觉得是在试探,但听到后面倒觉得……”
缘子马上就明白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他:“杨家世代忠烈,断做不出如此不忠不仁不义之事。”
“诶?这怎么就不忠不仁不义了?我记得,宋太祖不也是……”
缘子看他笑的样子气急了,狠狠地瞪着他,“那是乱世!”
“现在不是?”
“当然不!”缘子斩钉截铁道:“现在还不是真正的乱。汉末和唐末才算乱,但大宋,还远不到那个时候。”
“乱?”完颜琮琢磨着这个字眼,“的确,既然不够乱,那就更乱一点……”
缘子不可置信的摇摇头,“不可!”
她看到完颜琮的眼中似乎有火光闪烁,那是欲望在燃烧,不过不是情欲,而是权欲。
缘子手中是握着兵权,先不讨论和术虎高琪一起拥立完颜琮的胜算又多大,可是事成之后呢,从外面看,金国面对的是蒙古的攻势,大宋不对着金国,也早晚会对着蒙古,从内看,无论是金国还是大宋,权臣当道、政治腐败、派系林立、钱粮紧张……
哪是换个皇帝就能改变的事实呢。
她似乎能看到大厦将倾,却仍要固执地与其共存亡。
缘子想到的,完颜琮早就想过,见她眉目中的凝重,他缓缓开口,“一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不好吗?”
缘子惊愕地抬眼,完颜琮的话像是一个钩子,一直挠着她的痒处。
她承认,有那么一瞬的动心,但是……
“你想当皇帝?”
完颜琮摇摇头,“不想。从小见惯了权力倾轧,皇权于我,还不如做个普通的农夫有吸引力。”
缘子苦笑,“可是有多少农夫羡慕天家的日子啊。”
完颜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盯着她,“不过,若是你想,我倒是愿意将你送上那个位置,改朝换代,做一代女帝。”
缘子感觉自己打了个寒战,她不能再想下去,“如果天下真的能安定下来,我倒是想和你天涯相伴,你悬壶愈人、我行侠仗义,好不快活。”
完颜琮坐到缘子的身边,摸了摸她的头,“我也很期待这一天,这样的话也简单多了。”
缘子见他眼中满是宠溺,心也放了大半,“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去做你说的事,我也不想去试,你应该……也不会再去想了吧。”
“当然。”完颜琮没有犹豫,“我只在意你的想法,你若是想,我就去做,你若是不想,我就陪着你,做你想做的事。”
在完颜琮这里,这算是一个小插曲,甚至可以说,是再一次拉进两人距离的机会,灵魂深处的交流和共鸣,比肌肤相触时更令人心动。
但在缘子这里,还没完。
“爹。”
缘子等人都从杨祖春的院子里走干净了才进屋去。
看着他正捏着眉心,缘子突然有点不忍心这么晚还继续打扰他,但是……
“有事就说吧,和你爹还见外。”
缘子长舒一口气,“是要多说些话,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缘子点点头,她这几日在这里也不是闲着没事做,一直在和荆彬部署后续的细节。
“正好,官家也回信了,你看看。”
缘子欣喜地接过信来,一字一字认真地读着,她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眼前也越来越模糊,直到泪水打湿信笺,她才赶紧拿出帕子沾了沾上面的水痕,恐洇湿字迹。
“我想官家了。”
缘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杨祖春也有些动容,这句话换做别人说,或许有些僭越,也会有些谄媚,但缘子说出来,全然是子侄对长辈的思念。
他拍了拍缘子的肩膀,“官家担心你,但也为你骄傲。”他将信笺重新封好,“这就是金牌令箭,官家也盼你早点回去,你不要辜负他。”
缘子抹了抹脸上的泪,重重地点头,这时再想起来前日里发生的一切,更加愧疚了。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知女莫若父。
缘子将周将军如何将完颜琮“请”过去,再到完颜琮如何与自己谈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杨祖春就没有像她一样听到哪里就气血上涌、脸色骤变,而是一直听完才笑着问,“你这不是已经想明白了,说的也没错,难道只是为了告小状?”
缘子的目光找不到焦点,她撇撇嘴,“其实我想不通,我们明知有些事改变不了全局,可能只是螳臂当车,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样去做,有意义吗?是不是……只是成全了自己心中的忠义,对百姓、对天下,都没有什么益处?甚至,千百年回头看看,说不定,我们还是阻挡历史前进的那道……那道浅浅的坎。”
“你觉得郎中治病救人有意义吗?”
缘子不假思索的点头。
“一样的道理,人早晚会死,可是有病难道就不救了吗?郎中职责所在是治病救人,我们今日做的事,同样也是职责所在。”
缘子有些难以启齿,但既然选择剖白,便一次性说清楚,“如果这个病人本就是得了绝症呢,救他会耗费这个家许多精力,最后很可能……人财两空……我们深处其中,只是无法摆脱情感的桎梏罢了。”
杨祖春没有反驳这一点,“你看的如此清楚,又在苦恼什么?不想清醒的去做一意孤行的人,还是想从我这找到些能反驳你的理由。”
缘子似乎默认了这个说法,杨祖春苦笑道:“成熟了,想的多了,烦恼也更多了,几年以前,你会直接去做,不会顾虑这些的。”
“爹会不会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了?或者,在为一些事情铺后路、找借口。”
“你若是这样,今日不必同我说这些,来日也不必再去那龙潭虎穴了。”杨祖春坚定地看着她,“你不是孤行,朝中乃至民间许多有识之士都能辨析出这一番道理,大家谁都没有放弃去救人,这个病到底是不是绝症,也不是某几个郎中说的算的,万一哪天就从哪本古籍中找到了药方、或者从何处探寻了新的疗术,你我没有这个本事,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而我们能做的,是用我们现有的本事,去保护这个家,我们有病治病,不能让别人欺负、不能让别人打死!”
缘子突然觉得大受震撼,有些道理十分浅显,自己想的复杂了,倒是绕了许多弯。
她被后世说是顽固、迂腐又怎样,为了大宋、为了官家,她仍是愿意守护的。
害怕自己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但是“意义”二字,又由谁来定义呢,天下人都定义不了,只有自己能定义!
“不求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求问心无愧。”
杨祖春这回笑得很轻松,“关注你当下要做的事,看的太远太虚,就会觉得自己没有价值、做的事情没有意义,这就太可怕了。我和我的女儿,俯仰无愧于天地,其余的,任谁说去。”
从书房出来时,缘子笑得灿烂,她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抬头望去,心有明月昭昭,千里赴迢遥。
“郓王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们来了之后反而越来越重了,要么是你们庸医无能,要么就是暗中搞鬼!”
珠罗看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几个萨满,心中更加愤恨,好在宋军那边没什么动静,不然主将和监军病倒了,她可怎么才好。
前一段时间杨普缘还能偶尔平衡一下军中局势,现在竟然也同完颜珣一样发了高热,还真不如之前那几个道士派来的医女治得好。
要不再请回来?
她派去跟着的人都回禀,几人已经上了山了,就连返程的人都快回来了……
她也不是没有去信问过扎阿那,皇帝是不是有意要了这两人的命,所以才故意为之。
但得到的答案竟然是否定的,而且还说务必要救好两个人,现在北面战事胶着,杨普缘这边不能乱。
这么大的单子,里里外外全都由珠罗一个人扛着,她怎么扛得动。
“前日汴梁可是传了话来,要是再治不好,你们也都别活了”
珠罗不想担假传圣旨的罪,所以说的含含糊糊,待她走后,有个萨满直接瘫软在地。
来之前也没说这些啊……
为首的那个箍着他的胳膊让他站了起来,宝嘉与那人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本就打算用死遁这个法子,现在为难的是,珠罗竟以几人的性命相胁。
宝嘉和为首的萨满是知情者,两人也是可以为了完颜琮献出性命的,但其余的人是无辜的。
尽管宝嘉自己不太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但她现在却有些担心,会不会给自家王爷添了业障。
他济世救人,心系苍生,肯定不会愿意让无辜者因其受罪。
再者,他从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尤其是在救治瘟症一事上,可谓功德无量,但对缘子造成的伤害却弥补不了,最终落得身中剧毒、记忆混乱,宝嘉私心认为,这可能是因果循环。
她现在恐又给王爷添因果,到时又该怎么办?
难道要换法子?比如说……她早就看珠罗不顺眼了。
还不知道已经被别人惦记上的珠罗再次来到了缘子的房间,她现在隔一两天就要来看看这两人的情形,但每次都不出意外,两人均在高热。
面色红红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今日珠罗没有看一眼就走,她叹了口气坐在了床边,
她想对这个卧病在床的“宿敌”说点什么,却不想让别人听了去,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她只想做自己本职的事情,可没有闲心替她管整个军营,
珠罗就这么想着,突然发现缘子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具体是哪里又说不出来。
不经意间瞄到缘子的手,没想到她也算久经沙场的人了,皮肤竟还如此白嫩,看着她也不像那种会保养的贵妇人。
若不是这房中还有其他人,她真想翻起来看看这人的手心……
为什么不呢?
珠罗突然有种预感,也是一种直觉,常年握枪握剑的手,就算再保养,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她抬头看了眼大花二花,“你们先出去。”
二花眼睛瞬间瞪大,刚才他就觉得古怪,今天这个珠罗十分反常,盯着将军看了许久,他怕露馅本想出面制止,却被大花用眼神拦住了。
以大花的视角,珠罗不像是起疑,倒像是……不会是对自家将军有什么别的不好的心思吧,她这个人本就性子怪异,也从未听说她与哪个男子倾心,莫不是,喜欢……
两兄弟各有心思,但是对珠罗让他们出去的命令却均不遵从。
“督军大人,我们奉将军之命守卫她的安全,没有她的命令,我们不会离开。”
珠罗听了这话没有生气,反而心中升起了更多的疑虑。
她本就是担心别人多想没有去碰床上这个人,既然别人已经对自己有看法了,那还顾忌什么呢?
她嘴角含着一丝冷笑,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真动起手来,都不见得是自己的对手。
大花和二花看到她的表情都警惕了起来,手中捏紧了各自的武器。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了起来,床上躺着的人都开始心惊胆战了,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双方顿时越发紧张,不知是敌是友。
“督军大人,江上有异动,邹副将来请您示下,是否迎战?”
珠罗也顾不得和大花二花掰扯,疾步出去和几位将领商议军事。
“听说襄阳那边最近又去了道士,难不成真是弄了什么阵法?”
“别长他人志气,我们不也有萨满嘛,而且还是皇上派来的人!”
“可是……郓王和将军至今都没有……”
“啪”的一声,珠罗重重地用手拍着桌案,她的手被震得发麻,却全然感觉不到疼。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你们谁,能带兵前去迎敌?”
屋内顿时一片安静。
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要赶紧把杨普缘救好了,本来还不信全无可用之人,现在又如何?
珠罗气的闭上了眼,“之前杨将军不是已经训练过军士水上作战了吗?还有那个阵法,怎会无人敢应战!”
邹副将声音低沉,“之前是敢的,可是上次江上的阵仗实在是给将士们吓到了,这不是和宋军拼杀的事,而是神秘力量……人力怎可撼动啊!”
“你也让他们信这些?”
其余几个将领又嘈杂起来,“连将军都倒下了,现在将士们没了主心骨……”
珠罗真想把这些人都给砍了,说这些窝囊话,都不如自己手下的人,但是现在却不能,正是用着他们的时候。
“不如由方统领带银甲兵去迎敌,这是将军一手带起来的,不仅骁勇善战,肯定也能知道将军作战的心思。”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有人开始附和。
有的人是真的认可银甲兵的能力,有的人却只是想躲开这个差事。
珠罗哪会看不懂他们的心思,对这些人嗤之以鼻,还真不如送他们回老家。
“不行!”众人就快达成一致的时候,被珠罗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些人说的这些她难道不知晓,但是刚刚那两个银甲兵亲卫的行为引起了她的忌惮,她不敢用银甲兵。
思忖片刻,珠罗开口道:“既然你们都不敢,那就由我来领兵,你们各点一千兵士,随我迎敌。”
“大人,这不妥吧,您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珠罗横了这人一眼,净说些不吉利的,“那你来?”
她只是想效仿缘子亲自带兵稳定军心罢了,若真是不妙,她当然跑得比谁都快,自己这条命可是金贵得很,决不能葬送在这里。
说这话的将领也蔫了,他当然不在意珠罗的生死,没了杨将军指挥,这不是又来了她珠罗,没了珠罗,还会有新的将领,他担心的是,这个珠罗没打过仗,万一瞎指挥……
事已至此,其他人也没再多说什么,各自领兵去了。
汉江对岸,刘辩知死死地盯着江对岸的动向,不敢有一丝疏忽。
忽地,大批船只向江中心涌来,船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
刘辩知拿着荆彬递过来的器具,从中望去,最大的船只上赫然站着一名女将。
“怎么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荆彬站在他身旁笑而不语,当然不一样,不过他也没有戳穿,而是道,“将军可不要以为对方是女子就小瞧了她,这人可是策划过刺杀官家的,可以告诉大家,谁要是能取她性命,官家定然重赏。”
“就算没有重赏,也得狠狠地打!”刘辩知当即挥手传令下去。
荆彬一面感慨于缘子的妙算,一面又往远处看了看,似乎没有看到银甲兵的旗帜,也不知这样,缘子会不会心里稍安些。
金军大营中,直到珠罗率领自己的人走了之后,宝嘉赶紧跑去了缘子的住所,就看见格莹一脸哀容地看着大花二花。
“怎么了?”
“宝嘉……”格莹看到宝嘉来了,终于又了主心骨。
格莹起身走到她身旁,“珠罗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她一直盯着我看,盯得我发毛。”